“很快,去干吧!”
荀詡干凈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將罩袍兩邊一拉,快步走出“道觀”。這道莫名其妙的戒嚴令背后一定蘊藏著什么深刻的動機,這種壓迫感讓荀詡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覺重新昂揚起來,他隱隱覺得差不多要到了與敵人正面交鋒的時候了。
一進入南鄭,荀詡立刻就感覺到一陣緊張氣氛撲面而來。街上行人很少,為數不多的老百姓個個行色匆匆,顯然已經接到了警告。不時還有一隊隊的漢軍衛(wèi)戍部隊來回跑過,紛亂的腳步聲在黃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聲,掀起一層煙塵。遠處用于戒嚴的朱雀信旗已經高高升起,宣聞鼓聲此起彼伏。
衛(wèi)戍部隊盡管對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里,可還是以最快的速度對南鄭城進行了布防和管制,顯示出了極高的效率。
從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詡不斷在想,李平這么做究竟目的是什么。還有成蕃,他在這里面究竟扮演著什么樣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無嫌疑了嗎?荀詡這兩個朋友最近一直都沒有出現,似乎非常忙碌;荀詡固然盡量避免與他們接觸,他們也極少主動來找荀詡,這在他們三個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極罕見的。
荀詡一路快馬,沿途士兵見他身穿官服也沒有多加阻攔,很快他就轉到了南鄭中區(qū),丞相府青色的屋頂已經遙遙在目。在這時候,他卻猛然勒住了韁繩,胯下的馬匹晃了晃腦袋,打了一個表示不滿的響鼻。
在丞相府大門之前,十幾名身著灰褐色重鎧的漢軍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個半圓將丞相府大門圍了個水泄不通,擺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tài)。荀詡認出他們是丞相府直屬的近衛(wèi)隊,專門負責丞相府的防務。
但問題是,他們?yōu)槭裁匆獢[出這么一副架勢,好像丞相府即將要被敵人攻擊一樣?荀詡輕輕捏了一下下巴,搖搖頭,扯了扯韁繩,讓馬慢慢地趟過去。
當荀詡快接近丞相府的時候,隊列中的一名守衛(wèi)站出來,粗壯的胳膊一下子將馬頭攔住,甕聲甕氣地嚷道:“什么人!不許上前!”
荀詡心中有氣,從懷里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說道:“我是靖安司的從事荀詡,現在有緊急事情要見李都護?!甭牭杰髟倛蟪龉巽?,守衛(wèi)一愣,旋即臉上表情略有改觀,人卻仍舊擋在前面不動。他抱拳施過一禮,然后用恭敬的口氣說道:“荀從事,很抱歉,李都護正在府內商討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許進入?!?
“我的是緊急軍情?!避髟偵锨耙徊?,幾乎跟守衛(wèi)鼻子貼鼻子。
“李都護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擾?!?
荀詡心中越發(fā)起疑,他瞪起眼睛大聲斥道:“讓開!如果貽誤軍機,你擔得起責任嗎?!”守衛(wèi)卻絲毫不為荀詡的辭所動,他只是重復先前說過的話。這些守衛(wèi)都只對丞相府的最高負責人效忠,對于這樣的威脅并不害怕。
“李都護特意叮囑過,除非是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許進入。”
聽到守衛(wèi)這句話,荀詡腦子里忽然閃過什么念頭,目光一凜,他立刻問道:“這句話可是李都護親口告訴你的?”
守衛(wèi)疑惑地看了看這位從事,回答說:“當然是隊長下達的命令?!?
“你們的隊長是親自聽李都護下達的命令嗎?”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詡的臉色越加陰沉了:“就是說,你們誰也沒有親眼見過李都護?”守衛(wèi)轉頭把探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衛(wèi)都搖了搖頭,其中一個說:“我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大門已經閉鎖,沒有人進去?!?
“你們知道李都護和誰在一起議事?”荀詡不甘心地追問。
守衛(wèi)不耐煩地搖搖頭,把手中的長矛橫過來,不再說話。荀詡沒有繼續(xù)死纏爛打,他騎在馬上向著丞相府院內凝視了一小會兒,隨即撥轉馬頭,朝著南鄭南門飛快地奔去。
此時城里已經比平時清凈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里,而士兵們多集中在四側的城墻,空蕩的街道只回響著鼓聲與馬蹄聲。荀詡身體平伏在馬上,口中不停地喊著“駕駕”,飛快地朝著南門跑去。他表情雖然平靜,牙齒卻緊緊咬著腮肉。突然荀詡借著右眼的余光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緊韁繩,向主街平行的右側街道轉去,同時大聲呼喊道:“阿社爾!”
原來阿社爾正在右側街道朝著與荀詡相反的方向跑去。他聽到身后叫聲,立刻回頭去看,一看是荀詡,他急忙轉過馬迎了上去。
兩人碰面以后,荀詡劈頭就問:“報告可拿到了?”阿社爾慚愧地搖了搖頭,沮喪地說道:“我就差沒跟他們打起來了,守城的士兵說上頭下了死命令,開門就是死罪,我怎么說他們都不允許出去?!?
“你沒說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執(zhí)行任務?”荀詡握著韁繩,語氣里有壓抑不住的焦慮。
“我就差說我是諸葛丞相了,毫無辦法……”阿社爾攤開雙手,無奈地說,“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計戒嚴令不會持續(xù)很久?!?
“到明天就來不及了!”
荀詡沖著阿社爾吼道,這是他第一次對下屬發(fā)脾氣。阿社爾盯著荀詡大惑不解,不知道這監(jiān)視記錄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讓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態(tài)。他囁嚅著想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說什么好。荀詡擺擺手,又絕望地狠抓了一下頭,對阿社爾大聲說:“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緒召集所有能動員的人,還有最好的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輔國找回來。記住,我要在我回‘道觀’的時候讓所有人都準備好出發(fā)!絕對不許耽擱!”
“是,明白?!?
阿社爾不敢再多說什么,回馬就是一鞭子,馬匹負痛,一聲長嘶朝前飛快地沖去。荀詡見他離開,自己也催馬朝著糧田曹飛馳而去。
一到糧田曹外院,荀詡看到杜弼的那匹棗紅馬還栓在樹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門口飛身下馬,連韁繩都來不及拴,一腳就踏進糧田曹大門。
“您找哪位?”一名官吏走過來問。荀詡急促地嚷道:“今天靖安司來的人呢?他在哪里?”官吏見荀詡兇巴巴的樣子,嚇得一縮脖子,說話都有些結巴:“他,他在帳庫……”荀詡一把推開他,徑直朝著帳庫跑去。
還沒到帳庫,荀詡就在走廊里大聲沖里面喊道:“輔國!輔國!”待荀詡到了門口,恰好杜弼聞聲探頭出來看。他一見是荀詡,不由一愣。
“孝和,你不是去丞相府那里了么?”
荀詡沒有回答,直接問道:“輔國,你得出結論了嗎?”杜弼從來沒見荀詡這么著急過,他遲疑了一下,回答說:“已經初步有結果了,但不夠嚴謹,我正在橫向比較……”
“直接說結論,是李平還是成蕃?”荀詡粗魯地打斷他的話。
杜弼驚訝地看著荀詡,他居然在這里公開談論這么機密的事情?但荀詡那銳利和不容爭辯的眼神讓杜弼沒有質疑他余地。
“是李平?!倍佩鲩L長吐了口氣,把毛筆從手中擱下?!拔覚z查了所有的庫存手續(xù),他是最高一級的審批者,也只有他有權限修改數據并不被旁人發(fā)覺。我查到了四月十九日的庫存文書調閱記錄,看到了李平的名字——那一天早些時候,羅石剛剛將正確數據歸檔,而第二天公布出來的數據就已經是篡改過的了?!?
“我明白了,果然是這樣!李平這個小人!”荀詡握緊拳頭旁若無人地嚷著,讓一旁的文吏們露出怯懦的驚恐表情,與同僚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你明白什么了?”杜弼被荀詡的舉動徹底弄糊涂了。
“你跟我來,我們路上說!”荀詡拽著杜弼的袖子朝門口跑去。
兩個人連走帶跑沖到糧田曹門口,騎上馬朝著靖安司方向狂奔。一路上馬蹄飛舞,杜弼不大擅長騎這么快的馬,只能伏下身抱住馬頸,略顯狼狽地沖荀詡問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怎么看起來如此緊張?!?
“我剛才去了丞相府,發(fā)現那里已經被士兵封鎖。據守衛(wèi)說,他們是奉了李平的命令在那里死守,絕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府邸打擾李平?!避髟傃劬o盯著前方,飛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講給杜弼,“有意思的是,他們誰都不知道丞相府內部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們到崗的時候,丞相府已經大門緊閉了。”
“這說明什么?”
“單純這一件事并不能說明什么,但結合那個倉促的戒嚴令,以及你剛才的調查結果來看,就能看出來李平到底是什么用心了。”
杜弼握韁繩的手一緊,他立刻也猜到了。而荀詡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我估計,李平事實上已經離開了南鄭,而且極可能是與燭龍同行。他下達戒嚴令和封鎖丞相府的目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權力故意在南鄭造成混亂,遲滯任何可能擾亂他們逃亡計劃的行動。這樣一來,在整個南鄭還在為并不存在的敵人而困守城中的時候,李平和燭龍已經優(yōu)哉游哉地踏上去魏國的路上。那些忠心的丞相府衛(wèi)兵守著一處空府邸,這樣所有人會以為李平仍舊在丞相府內議事,戒嚴令的花招效果也就能更持久……”
“看來,他在糧草上玩的花樣也是同樣的動機?!?
“不錯,只不過針對的人不同。那份經過修改的數據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平也許在整個運補流程中都動了手腳,以此來向諸葛丞相證明糧草無虞,盡可放心在前線對峙。這樣他就可以保有漢中最高負責人的身份,并利用這一權限來為自己的逃亡創(chuàng)造條件了——比如那個戒嚴令?!?
“真是個絲絲入扣的縝密計劃,這絕對是經過長期謀劃的?!?
“也許這是燭龍的杰作,他真是個深知內情的人?!避髟偢袊@道。
杜弼問道“你現在能確定他的身份了嗎?成蕃還是狐忠?”荀詡擺了擺手,用一種非常苦澀的語氣回答:“還沒,其實現在只要去他們各自家里看一眼就會知道,不在家的那個肯定是??上椰F在沒時間去查這件事——何況燭龍的身份現在其實已經無關緊要,我們現在首要任務是盡快阻止李平的出逃?!?
“這倒是,那么你知道他會走哪一條路線嗎?”
“這就是我為什么急于拿到昨天南鄭外圍監(jiān)視記錄的原因了,李平如果逃走的話,一定會路過其中的一個哨所……”荀詡又甩鞭催了一下胯下的馬匹,“我們現在回道觀,裴緒應該已經動員好了全部人手。我們盡快出城取得報告,確認李平的逃亡路線,追上去!”
杜弼回首看了看遠處城門頂樓飄揚的旗幟,不無憂慮地說道:“現在的問題是,要如何突破城門的封鎖。”
“不錯,這是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
很快荀詡就知道,他這句話大錯特錯了。
當他們兩個人即將進入“道觀”所在城區(qū)的時候,看到阿社爾迎面飛騎而來。荀詡一愣,快馬一步,沖過去大聲喊住他,問他是否通知了裴緒。
阿社爾寬闊的額頭沾滿了汗水,眼睛中還留存著極度的震驚。他看到荀詡,大喊一聲:“荀從事!”聲音里滿是惶然。
“發(fā)生什么事了?”杜弼這時候也從后面趕了過來。
“道觀……道觀……”阿社爾結巴了幾次,才組織起通順的語,“道觀被一批衛(wèi)戍部隊士兵包圍了?。 ?
一陣堪比朔漠冬夜的冷風吹入荀詡身體,象元戎弩箭一樣釘入他的胸膛。荀詡按住胸口忍著心臟抽搐的疼痛,強作鎮(zhèn)定地問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見到裴緒了嗎?”
阿社爾擦擦額頭的汗,回答道:“我返回靖安司后,跟裴大人轉達了您的交待。還沒等我們有所行動,忽然外面就沖來一大批衛(wèi)戍部隊的士兵,將道觀團團包圍。為首的隊長跟裴大人認識,他說這是上頭的命令:今天早上從丞相府發(fā)給他們一封公函,說靖安司內部隱藏有敵人內奸。在奸細身份確認之前,禁止任何人離開靖安司?!?
“這封公函自然也是李平簽署的嘍?”
“是的,而且授權級別相當高,連姚大人都束手無策。隊長雖然表示同情,但他說這是公務,不能通融。我是趁包圍圈還沒形成,從一個后門跑出來的。您可千萬不能回去!”
荀詡聽完阿社爾的話,在馬上保持著沉默,一種混雜著憤怒、懊惱、沮喪與昂揚斗志的情緒流遍了他的全身。毫無疑問,這是李平在逃亡前特意為荀詡準備的一步棋,一步令靖安司癱瘓的狠棋。
那些士兵不知道自己的最高上司已經逃亡了,他們仍舊忠誠不渝地執(zhí)行著命令。這是蜀漢軍隊最大的優(yōu)點,而現在卻變成了一個最為棘手的麻煩。盡管李平已經不在,他的權力仍舊發(fā)揮著效果。丞相府與靖安司之間陷入全面對抗,而靖安司毫無勝算可。
荀詡緩緩地環(huán)顧四周,心中忽然意識到:靖安司在南鄭城內突然之間被徹底孤立了,現在四周全都是敵人。
一直以來,靖安司從事的是組織內的清潔工作,他們活躍在自己人中間,努力尋找隱藏其中的敵人。但是今天,荀詡第一次真切地感覺到,整個靖安司置身于敵人環(huán)伺之中。
“我們現在該怎么辦?”
阿社爾的語調失去了彈性,他看起來非常不適應這種狀況。在他身旁,杜弼捏住韁繩保持著沉默,但他的表情顯示他與阿社爾有同樣的問題。
目前整個靖安司都被衛(wèi)戍部隊監(jiān)控起來,而且有理由相信司聞曹的其他分司也遭到了控制;李平和燭龍很可能已經踏上了前往魏國的路,而荀詡等人卻仍舊被困在南鄭城中進退兩難。這種瀕臨失敗的感覺荀詡似曾相識,讓他無法不回想起兩年前那次刻骨銘心的失敗。但是,面對著這一次的極端劣勢,荀詡反而迫發(fā)出一種超越了挫折感的氣勢,他捏了捏下巴,眼神中除了銳利還多了些別的什么東西。
杜弼注意到了這一細微的變化,他不失時機地問道:“現在,整個南鄭城中唯一能夠自由活動的情報人員恐怕只剩下我們三個了,你打算怎么辦?”
“……不,也許是四個?!避髟傆糜沂质持疙斨约旱奶栄?,偏過頭若有所思地回答。相比起剛才的急躁,他現在顯出異乎尋常的冷靜。
在杜弼和阿社爾繼續(xù)追問之前,他撥轉馬頭,說了一句:“我們走。”然后策馬朝著城里的某一個地方而去。其他兩個人對視一眼,也抖動韁繩緊跟上去,現在他們沒什么別的選擇。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