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堂秉向兩位長官一抱拳,用堅定的語氣道:“屬下一定竭盡全力,以不負期望?!?
裴緒和高堂秉離開以后,荀詡先美美地睡了一個午覺,一直到下午方才爬起來。他洗了把臉,換上正式的朝服,拿上寫好的報告前去馮膺那里匯報工作。
究竟該怎么應付這個上司,他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了。
他進入馮膺的房間時,馮膺正在訓斥一名軍謀司的小吏,因為后者把軍謀司的資料擅自給了王平,惹得楊儀十分不滿?,F(xiàn)在軍方與司聞曹之間的對立絲毫沒有緩解的跡象。
狐忠身為軍謀司的從事,也站在聲色俱厲的馮膺身邊旁聽。他一見荀詡進來,沒有說話,只是沖他丟了個眼色。荀詡沖他擺了個手勢,意思是不妨事。馮膺瞥了一眼荀詡,轉(zhuǎn)回頭去又罵了那小吏幾句,讓他們先離開。狐忠和那小吏沖馮膺鞠了一躬,然后退出房間去。
荀詡把門關(guān)上,將報告畢恭畢敬地遞給了馮膺。
馮膺也不打開那卷軸,只是用兩只手來回掂量,荀詡安靜地看著他輕佻地擺弄,一不發(fā)。馮膺覺得時機差不多了,輕輕挑起眉毛,帶著明顯嘲諷的語氣說道:“荀從事,聽說你的人昨天在軍器諸坊的總務有一次行動?”
“是的,我們研判魏國間諜會潛入總務竊取圖紙,因此我們做了埋伏?!?
“哦?那么結(jié)果如何呢?”
“很遺憾,設(shè)伏失敗,被他逃掉了。”
“就是說,你們在事先知道敵人會來,并調(diào)集二十倍人力設(shè)圍的情況下,還是被他逃掉了?”
“是的……”荀詡黯然回答到,這確實沒有任何借口。
馮膺對荀詡的回答很滿意,他把身體稍微前傾了一點,俯視著荀詡。他的房間里主客之位的高度差刻意被弄得很大,這樣只消身體前傾,就很容易變成居高臨下俯視著別人的姿勢,他很享受這一點。
“荀從事,你接替王大人工作的時候,我一直對你抱有很大希望,相信你的能力必然會對我國情報工作有所裨益。不過從目前這一系列工作的成果來看,我不得不說,很不能令人滿意?!?
馮膺慢條斯理地拿著官腔。
“對不起,我會改進的?!避髟偤喍痰鼗卮?。
“從接到情報到今天,已經(jīng)十天了。靖安司非但沒有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反而坐失了一次絕好的機會。你們?nèi)斡赡莻€魏國間諜在我國的要害地區(qū)來去自如,卻束手無策。你知道軍方怎么笑話我們嗎?他們說我們司聞曹是個除了敵人以外什么人都要懷疑的迫害狂團體?!?
面對馮膺的訓斥,荀詡坦然受之,絲毫沒有表示出有一絲打算抗辯的跡象,這讓馮膺多少有點意外。
“荀從事,你對靖安司如此糟糕的成績有什么要解釋的嗎?”
“唔……沒有,不過我認為我們應該拓寬情報渠道,試著從各個方面去獲取信息——不帶任何前提性限制地?!?
馮膺雙手交叉墊在自己下頜,饒有興趣地注視這個說話有些棉里藏針的部下:
“看起來荀從事你似乎有什么話想說?”
“是的?!避髟偺痤^直視著馮膺,“我希望馮大人您能批準靖安司對五斗米教展開調(diào)查和搜捕行動。根據(jù)調(diào)查,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它與魏國間諜之間有密切聯(lián)系?!?
馮膺聽到這一句話,像是被踩中了尾巴一樣猛地站起身,大喊道:“你說什么?難道你未經(jīng)允許就鹵莽地去挑釁五斗米教?”
“不,我只是謹慎地做了一些外圍的調(diào)查。”
“究竟是我記憶有誤還是你膽大妄為,我應該強調(diào)不準自作主張擅自行動!”馮膺的額頭似乎都被怒火漲紅。
“我認為這是必要的……”
荀詡的話被馮膺的咆哮攔腰截斷:“必要?荀從事,你認為大局是和你們靖安司前一階段工作一樣是可有可無的嗎?”
“如果您所謂的‘大局’是指這個的話,那么我得承認,鄙司的工作相對比較重要?!?
荀詡平靜地回答,然后從懷里取出那支金鑲玉步搖,輕輕擱到案幾之上。馮膺一看到這支步搖,原本熊熊燃燒的怒火戛然而止,漲紅的表情急遽褪色,最后殘留在臉上的唯有一團蒼白。他怔怔地看著這個東西,一動不動悄無聲息,仿佛一尊被西涼朔風凍結(jié)的石像。
荀詡沒有做進一步說明,這支步搖就足以說明一切了。
“你,你想要怎么樣……”
馮膺頹然跪回到自己的毯子上,方才盛氣凌人的氣勢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被人完全窺破了秘密的惶恐表情,還帶有一點點討好的味道。這一支小小的步搖讓他的心理優(yōu)勢轟然倒塌。
“我希望您能批準靖安司對五斗米教教徒進行搜捕,具體名單和理由就在那份報告里?!避髟偺岢隽艘?。
“我知道了……”
馮膺覺得自己沒什么選擇,無力地點了點頭,顫抖著拿起一支毛筆簽出一支令箭,把它交給荀詡。馮膺還想把那支步搖拿回來,可手剛伸過去,荀詡已經(jīng)先行一步,很自然地將那東西揣回到自己懷里。
“孝和……”馮膺顧不得許多,拉下臉皮來討好地說道:“下次我會為你在姚曹掾和楊參軍面前多說幾次好話的。”
荀詡咧開嘴露出微笑:“那多謝馮大人提攜了。”說完他拿著令箭頭也不回地走出屋子,只留下馮膺一個人抱著腦袋沮喪地趴在案幾上,徒然心驚膽戰(zhàn)。
大獲全勝的荀詡走出屋子,恰好看見狐忠站在走廊另外一端沖他招手。荀詡走過去,狐忠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眼馮膺的房間,笑道:“孝和,看來你是釣到了大魚?!?
“全托了你的福?!避髟偟脑掝H有深意,事實上如果不是狐忠提醒他去調(diào)閱去年的監(jiān)視記錄,他不會懷疑柳螢,也就沒辦法找到柳螢與馮膺之間的關(guān)系了。荀詡忽然想到,當時狐忠說了一句話:“那可是一個充滿了含沙射影和閑話的世界,正等著我們?nèi)ネ诰蚰??!?
最早荀詡以為這是指馬岱的事,但現(xiàn)在看來這句話似乎是別有深意。軍謀司的人一向眼光都很毒,狐忠又整天跟著馮膺,恐怕這件事他早就心知肚明。想到這里,荀詡不禁心里嘀咕道:
“這家伙不會早就覺察到,只是一直不說等著我來出手吧……”
“哎,怎么了?怎么忽然發(fā)呆?”狐忠問道。荀詡這才如夢初醒,抱歉地笑了笑,對他說:“最近事情太多了,千頭萬緒的?!?
“呵呵,不要忘了,后天就是讓那些工匠去安疫館體檢的日子了,你要做好審詢的準備,我們可沒多少時間。”
“哎呀,我真差點忘了……”荀詡拍拍自己腦袋。
根據(jù)三月二日馮膺、荀詡與狐忠的會議決議,由于軍方拒絕讓靖安司進入第六弩機作坊盤問工匠,他們會請安疫館出面以檢查虜瘡(即今之天花)的名義將弩機工匠調(diào)出來,然后突擊審訊。
“那么,你那邊聯(lián)系好了嗎?”荀詡問。狐忠跟安疫館的人很熟,這方面的聯(lián)絡工作是由他負責。
“唔,已經(jīng)跟安疫館的人說妥了,通告已經(jīng)發(fā)給了軍方?!?
“唉,若不是軍方作梗,何必繞這么大的圈子。”
“呵呵,別抱怨了,咱們很久沒喝一杯了。對了,叫上成蕃,他最近老婆病了,他又開始逍遙起來了?!焙遗呐乃募绨?,似乎對荀詡剛才的內(nèi)心活動毫無察覺。
“等這些事解決以后再說吧……”荀詡苦笑道,同時自嘲地摸了摸臉,“……如果真能解決的話?!?
同一天下午,拿到馮膺批準的荀詡回到靖安司,立刻發(fā)動了對遼陽縣五斗米教教徒的大搜捕。為了配合行動,荀詡還特意去找了掌管衛(wèi)戍部隊的成蕃,要求他調(diào)撥部隊來協(xié)助。后者接到公文時正在看歌伎表演,聽到荀詡的要求后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們要抓南蠻大象???動員這么多人?!?
“比那個可怕,是五斗米教徒。”荀詡故意板起臉,“那些偏激的家伙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
成蕃一聽,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他揮揮手,叫那些歌伎退去,然后盤著腿轉(zhuǎn)過身來嚴肅地說道:“孝和啊,我不是不借你士卒,不過你可得想清楚嘍。這若是引起民變,你我可都吃罪不起?!?
“這個自然由我一人承擔責任?!?
“哎哎,我也不是這個意思……”成蕃尷尬地抓了抓頭,“借肯定還是要借給你的,公事嘛。不過要在倉促之間集結(jié)這么多人,也挺費時間。我還得重新安排南鄭的防衛(wèi)配置。你也知道,我軍的主力兵團已經(jīng)開始集結(jié),現(xiàn)在城里士兵不太夠用?!?
“那你盡快,這種事拖延不得。”荀詡把公文擲到他懷里,“總之今天晚上酉時,我要見到二百名士兵在城北門集合,不然丞相和嫂夫人都不會饒了你的。”說完他拿眼睛瞄了瞄歌伎們消失的側(cè)門,成蕃只能氣哼哼地應允,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晚上一直到了酉時又半個時辰,兩百名衛(wèi)戍部隊才集結(jié)完畢。荀詡顧不上去罵成蕃慢吞吞的效率,他騎上馬,率領(lǐng)著這兩百名士兵以及三十余名靖安司行動組的人直奔遼陽縣而去。他還派了快馬先去通知遼陽縣縣尉,讓他調(diào)動可靠的人先控制住整個縣的各處要道,以免有人逃脫。
當荀詡的大部隊抵達遼陽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月五日的丑寅之交了。遼陽縣尉早已經(jīng)等在城邊,一見到荀詡就迎上來報告說他一接到命令就立刻派人封鎖遼陽全縣。荀詡拿出裴緒圈定的那二十幾人的五斗米教徒名單交給縣尉,讓他派熟悉道路與居民情況的土卒做向?qū)?,帶著搜捕部隊前往緝拿?
于是二百三十人的搜捕部隊在當?shù)叵驅(qū)У膸ьI(lǐng)下分成二十余個單位,向名單上開列的二十余名目標人物住所同時急速沖去。荀詡則在縣治所坐鎮(zhèn),等候消息。大約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搜捕支隊紛紛報告說已經(jīng)控制住了目標,荀詡聽到以后十分滿意,心中暗想我們靖安司總算開始順風了。
但隨著各搜捕支隊的回報越來越多,荀詡卻覺得有些不對勁。因為目前送來縣治所的教徒都是些“鬼卒”級別的教徒,在治所的臺階下跪了黑壓壓的一片,“祭酒”級別的卻一個也沒有。大約又等了半個時辰,最后三支搜捕支隊空手而回,向荀詡報告說黃預與其他兩名“祭酒”級的教徒不知所蹤。
荀詡恨恨地拍了一下案子,心中十分惱火。想不到這些家伙的嗅覺這么靈敏,這一回又被他們從指頭縫里跑掉了。這時負責去搜捕黃預的隊長走過來,對荀詡說:“我們在黃預的家中搜到了一些藥材殘渣和帶血的布帶。他家的床上很明顯有受傷過的人躺過的痕跡。”
“還有一套黑色直襠褲與一個面罩。”隊長說完,將這些東西都搬到了荀詡面前。荀詡拿起這兩件衣物看了看,立刻分辨出這是那個黑影在總務偷圖紙時所穿的衣服。
“去問問那些教徒,黃預到底逃去哪里了?!避髟偰弥路酒鹕韥?,冷冷地下了命令。
隊長領(lǐng)命而出,很快外面響起了慘叫,很明顯靖安司的人在使用“非仁義”的手段來詢問這些教徒。在法家門徒姚柚統(tǒng)治的司聞曹中,并沒有給儒家留出一席之地。姚柚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現(xiàn)在并不是奢談仁德的時候”。因此這種作風在司聞曹——尤其是靖安司——內(nèi)蔚然成風。
大約過了三柱香的工夫,隊長回到治所屋子里,手里攥的皮鞭已有斑斑血跡。
“報告,他們一個都不肯說?!?
荀詡“唔”了一聲,這些地下五斗米教教徒都是些極虔誠堅定的人,不是嚴刑拷打所能屈服的。隊長問他該怎么辦,荀詡把衣服丟回到地上,站起身來,大聲命令道:“立刻回城,宣布南鄭全城戒嚴!”
雖然荀詡與這些隱藏在暗處的對手素昧平生,但通過前天在總務的跳崖事件他開始了解到:這是一群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頑強之徒,他們會用盡一切手段去達成目標,即使環(huán)境再如何惡劣也不會輕放棄。
因此,荀詡判斷,他們不會向北逃向曹魏控制的隴西地區(qū),而是向南進入南鄭城中,伺機對圖紙、工匠或者弩機實物其中的一樣下手——他們目前一樣也沒有得到。
雖然三月的凌晨依然是春意料峭,但荀詡感覺到自己體內(nèi)的血液開始沸騰了。他望著東方隱約出現(xiàn)的魚肚白,喃喃地說了一句完全不符合秘密情報部門風格的話:
“終于要開始正面的對決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