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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川小說網(wǎng) > 附庸風雅錄 > 89、第〇八八章 欺人太甚

89、第〇八八章 欺人太甚

京師大學國學院辦公區(qū)入口處的主布告欄上,一張訃告占據(jù)了近半面積,十分醒目,過路師生都會不由自主停下腳步,看個究竟。有人順口就讀了出來:“著名古文字學家、夏文字演進史專家、國家卓越貢獻學者、高級教授、黨員華鼎松同志于十一月十八日因病醫(yī)治無效逝世……”

方思慎遠遠站著,越過堆疊的人頭,看見白紙上縱橫交錯的黑色筆畫,仿佛干涸大地上坼裂出數(shù)不盡的溝壑,傾九天之水也無法注滿填平。

人群漸漸散去,他才一步一步走過來。

老師的去世,讓他比任何時候都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年少時經(jīng)歷雙親離世,因為有過于廣闊的空間和充裕的時間給他緩沖,供他想象,于是死亡好比天邊縹緲的云,夜晚朦朧的夢,回味再三,才懂得傷心,用哭泣加以宣泄。而在如今所處的復雜現(xiàn)實里,死亡一旦發(fā)生,無數(shù)人便迫不及待地跳出來提醒你料理后事,催促你認清生與死的界限。在這個過程中,悲傷被飛快地碾壓踩踏烤干,根本來不及凝成淚水。

方思慎站在布告欄前。單就這張紙而,華鼎松的死,不論內(nèi)容還是形式,都比葉遂寧氣派得多。

這張訃告,是方思慎自己寫的,也是他自己貼的。那時候,院辦的工作人員為死者頭銜爭執(zhí)半天,又打了好幾個電話請示領導。方思慎本來一腦袋漿糊,反被他們吵得回了神,對“黨員”二字提出疑議。

恰逢黨務辦好不師太在場,冷笑道:“華大鼎可是三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了,他又沒退過,怎么不是?”

方思慎疑惑:“我從來沒幫老師交過黨費……”

院辦的人接話:“現(xiàn)在都是直接從工資里扣。黨員才好,很多手續(xù)辦起來要方便得多?!背鲆粡埓蟀准?,“這個是有稱號的高級教授,用對開,上上周那個葉遂寧,是普通教授,就只能用四開?!?

說著,扯張公文紙打草稿。方思慎看他明顯只會寫簡體字,試著道:“您起草好稿子,我來抄行么?”

“怎么不行?學生替老師寫,天經(jīng)地義?!备遄訑M得很快,并不問他意見,“那邊大桌子寫去,貼正對著大廳那塊布告欄上?!?

方思慎取了筆墨,像臨摹竹簡帛書般一筆一畫寫起來。談不上多少書法藝術(shù)價值,可取之處不過在于凝重方正,有種類似雕刻的效果。

圍觀幾人應景般贊了兩句好字,方思慎充耳不聞,只在心里一遍遍回放老師臨終時拉著自己的手說的那句話:“硬扎些。人活著,要硬扎些……”

貼好訃告,還回頭咨詢院辦老師其他事宜。華鼎松治喪委員會頭三位是院長、主管古夏語研究的副院長、院辦主任,然后就是院辦這位邢老師和方思慎自己。

“小方啊,按照華老的級別,進西山公墓是毫無疑問的。追悼會就定在東禮堂松柏廳,過去不少高級教授也是在這個地方。你知道,雖說喪葬費全額報銷,但上邊規(guī)定的數(shù)目許多年不變,現(xiàn)如今頂多能負擔起幾項最基本的開支。一般家屬為了辦得稍微像樣些,都會再補貼一點。添多添少,是個心意……”說罷,一臉真切期待望著方思慎。

“可是……老師自己的意思,一切從簡,連追悼會都不開。是黃院長說……”

華鼎松怎么可能在身后留一攤瑣屑俗事為難自己的小弟子。早在中秋節(jié)國學院派人去看他,就表達了這個意愿。奈何撒手一去,到底說了不算。

“連追悼會都不開,像什么話。你也聽見黃院長的指示了,華老是院里古夏語這塊泰山北斗級的老教授,連個讓人追思悼念的機會都不給,叫外邊怎么看咱們?只是費用這塊兒,追悼會安排在頭七之后,光是這些天停靈的租金,一天就是八百。還好不是夏天,否則租冰柜什么的,至少翻倍?;仡^火化,再加上骨灰盒,還不知道什么價碼。當然,這些算是基礎項目,肯定能報,但松柏堂可是計時收費,何況到時候用什么棺、擺什么花,錢不一樣,那效果差別大了。你不是一直幫他管著私人賬目?總不至于一點積蓄都沒有?!?

方思慎實在不喜歡他說話的內(nèi)容和口氣,但還是解釋道:“老師的積蓄是有一點,不過已經(jīng)交代了去處,不敢動用。”

“華鼎松無親無故,能有什么去處?”

方思慎正視著他:“老師雖然沒有親人,故人并不少。那點積蓄已經(jīng)說好,要用于資助幾位生活困難的老朋友?!?

對方一臉愕然。半晌,將信將疑道:“這樣啊……那我再請示一下院領導……”

方思慎站在自己親手寫就的訃告前,恍惚覺得老師不是被醫(yī)生宣布了死亡,而是被面前這張紙終結(jié)了生命。

離追悼會還有三天,關(guān)于喪事安排,他有一籮筐的事要做,卻突然生出一股濃重的悲慟,機械地邁開腳步,往華鼎松辦公室走去。

沒想到居然有兩個學生在里邊堅持干活。從老師病危到去世,方思慎已經(jīng)差不多一個月沒怎么過問課題了。學生跟他打完招呼,說了說進度,才問起華老的追悼會。雖然都知道這個課題屬于華鼎松教授,但實際上,這些學生連老頭的面都沒見過,當然談不上任何感情,也不受什么影響。只不過還是明確表態(tài),追悼會當天一定會去送別華老。

緊接著一個學生道:“方老師,昨天有兩個研二的過來,問我們什么時候搬。他們說這屋子院里撥給了楚風教授做辦公室,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方思慎大驚:“什么?!”

楚風就是在他畢業(yè)論文答辯會上鋒芒畢露的那位京師大學國學院古夏語教授。

另一個學生道:“他們是不是弄錯了,這地方不光是華老的辦公室,也是我們課題組的根據(jù)地,怎么可能說搬就搬?再說他們什么憑據(jù)都沒有,我看就是信口瞎說。”

方思慎站了片刻,道:“我去問問?!被谢秀便弊叩介T口,想起什么,回頭叮囑學生,“再有人來,你們不要理,第一時間通知我?!?

辦公樓是棟后現(xiàn)代風格建筑,整個國學院辦公區(qū)呈u字形,領導都在另一邊的樓上。方思慎不可避免地再次路過那張訃告,停住腳步凝神想了想。

老師說:“硬扎些。人活著,要硬扎些?!?

他并非沒有人情世故經(jīng)驗,心里非常清楚,那兩個學生透露出的信息,很可能是真的。甚至,僅僅只是個開端。

忽然想到,如果是老師自己,面對這種情況,會怎么辦?

一定揮舞著拐杖,把他心目中的小兔崽子痛罵兼暴揍吧……想到這里,居然不覺露出一縷微笑來。

找到院長辦公室,秘書說:“黃院長正在開會,你有什么事,我可以轉(zhuǎn)達?!?

“不知道會議什么時候結(jié)束?”

“這可不好說……快的話半個小時,慢的話兩三個鐘頭也有可能,這個會結(jié)束,后邊緊接著還有檢查工作……”那秘書說得幾句,敷衍拖延腔調(diào)毫不掩飾就出來了。

“謝謝?!狈剿忌鬓D(zhuǎn)身就走。秘書以為他要離開,待見是反方向往走廊里頭去,才追在后面叫:“哎!你上哪兒?你要干嘛?”

國學院的會議室都在這條走廊盡頭。方思慎疾行幾步,把門挨個敲兩下推開,敲到第三間,果然一幫領導正圍坐在豪華氣派的圓桌旁。

“黃院長,”暗中吸口氣,“能不能耽誤您幾分鐘?”

領導們被意外驚到,表情都有些呆滯。這時秘書趕上來了,氣喘吁吁要拖方思慎:“你這人,怎么這么不懂規(guī)矩?快走快走,別干擾領導工作!”

方思慎抓住門框不松手。那秘書一時拖不動他,拉扯起來也不好看,僵持著等領導指示。

黃印瑜露出和藹的微笑:“啊,是,是小方是吧?十分緊急嗎?要不是十分緊急,你看這,我這正說到一半,能不能請你在我辦公室稍微等等?”因為華鼎松去世,方思慎最近跟院長有過直接交道,是以還認得他。

方思慎有些為難。他知道這些人待人接物,故作姿態(tài)、信口開河,根本不用底稿。但真堅持不讓,事情說不定會越來越糟糕。

黃印瑜生怕華大鼎的學生發(fā)起瘋來跟死老頭子一個脾氣,溫安撫道:“放心,不管是什么事,該怎么辦一定怎么辦,你要相信組織。我這邊很快就結(jié)束了,稍微等一下,啊?”

方思慎望了他一會兒,點點頭,默然退出,順手帶上了門,回到院長辦公室外的小客廳等著。那秘書十分不忿,但因了黃印瑜最后的態(tài)度,也不敢發(fā)作,冷著臉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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