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誕六十年大慶漸近尾聲,方篤之院長領(lǐng)著一幫專家學(xué)者全國各地到處跑,匯報“甲金竹帛工程”主體成果。大慶須盡興,獻禮當(dāng)徹底,正所謂鳳頭豬肚豹尾,最后的收官甚至比開場更重要。
這天在某州府大學(xué)會堂做完報告,前呼后擁出來,被迎面而來的西北風(fēng)一吹,忽然十分想念兒子。坐進車子去飯店吃飯,跟作陪的地方文教官員和大學(xué)校長打個招呼,先給兒子打電話。
“小思,忙什么呢?天冷了,記得加衣服,千萬別感冒。還有,吃飯別瞎對付……”
自從去年方思慎受傷,方篤之對兒子的身體健康益發(fā)上心。又到季節(jié)變換時候,一直忙得腳不沾地,也就口頭叮囑幾聲。這一刻沒來由生出許多惦念,只恨俗務(wù)纏身,沒法回去守在兒子身邊,噓寒問暖,添衣做飯。
“甲金竹帛工程”巡回報告會的消息正被熱炒,方思慎每次翻閱圈內(nèi)雜志,都會在頭版看見父親,端坐在分不出哪里的主席臺上,遙遠又陌生。借口怕干擾他工作,電話幾乎沒打過。此刻聽到熟悉的聲音,心頭卻不由得一暖。
對事不對人這種想法,總須足夠年輕氣盛。不知不覺間,至少在面對父親時,他已經(jīng)做出取舍。有些事,能不看見,就不必非得看見。
無聲地笑一笑:“爸,我很好。倒是您自己,少喝點兒酒?!?
方篤之心虛了:“哦,好,少喝,一定少喝?!?
掛了電話,身邊陪同的官員笑道:“沒想到方教授這么有名的大學(xué)者,跟兒子說話這么,這么……”
前排坐著的那大學(xué)校長接詞:“金剛怒目,菩薩低眉,唯真英雄能本色啊?!被剡^頭沖方篤之道,“聞?wù)f令公子負笈京師大學(xué)國學(xué)院,放眼大夏,有幾個有您這等胸襟度量?海納百川,兼收并蓄……”
方篤之打個哈哈,坦然受了這番見縫插針的馬屁:“小孩子愿意闖,多見見世面總是好的?!?
最后一場報告完畢,隨便找個借口,沒有參加地方招待的游山玩水活動,匆匆回家。知道兒子有課,稍加收拾便開車往京師大學(xué)接人。不愿被熟人撞見,車停在校門外,給兒子打電話。
其時方思慎正在宿舍門口跟洪鑫對峙,手機鈴響,稍一分神,便叫他逮空鉆了進去。還沒等做出反應(yīng),對方放下手里的東西,又迅速退了出來。
洪鑫望著他飛快地道:“我已經(jīng)給他們捐了五百個,這個就別再捐掉了。你不用趕我,我這就走?!辈辉贁n懟斑訴訴恕迸芰恕
手機鈴聲一陣緊過一陣,方思慎顧不上看是誰,趕緊接通。
“小思,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
“啊,爸爸,我那個,”瞥見當(dāng)?shù)亓⒅募埾渥?,借口自動涌現(xiàn),“剛拿著東西,不方便?!?
“下課了吧?我在東門外等你?!?
“您回來了?哦,好,我這就來?!标P(guān)掉電腦,披上外套,背起書包就往外走??邕^那個紙箱子的時候,到底彎腰看了一眼:超薄型多功能遙控電暖器。
想起洪鑫那句“這個別再捐掉了”,怔在當(dāng)場。最近幾棟老樓管道故障,暖氣供應(yīng)不上,其中就包括博士樓。方思慎偶爾住校,每每在圖書館或自習(xí)室混到關(guān)門,回宿舍便往被窩里一鉆。雖然覺得自己似乎比過去怕冷,不過多壓幾層衣服,沒把它當(dāng)回事。
望著這個及時雨般的電暖器,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在他孤獨寂寞的前半生里,除了身邊有限的幾位師長至親,接受如此體貼關(guān)懷的機會譬若鳳毛麟角。而這體貼關(guān)懷偏又帶著刀一般的鋒利和火一般的灼燙,一時思緒紛亂,不知所措。
直到看見父親的車,還有點兒恍惚。
方篤之打開車門,擋住兒子伸向后門的手:“小思,坐前面來。”
方思慎似乎忘了抵觸,順勢就坐進去了。
方篤之暗吐一口氣。幾年了?車子都換了一輛,兒子總算又坐回了這個位置。手指屈伸幾次,才忍住沖動,道:“系好安全帶?!?
趁著方思慎低頭擺弄安全扣的當(dāng)兒,方篤之側(cè)頭仔細打量他,越看臉色越沉,眉毛瞬間擰成了繩。
“小思,出了什么事?”
“啊?”
“我問你,出了什么事?”方篤之想起一茬兒,“華大鼎那老頭子不行了?”
“爸!沒事干什么咒老師!”
“那你告訴爸爸,為什么又瘦了,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
父親的目光直逼眼底,方思慎訥訥道:“沒什么……不算什么正事……”敵不過那探究的眼神,把汗青文化編輯找上門的事說了,又把學(xué)生剽竊觀點發(fā)表論文的事說了。只說是自己的學(xué)生,沒提梁若谷的名字,更沒提人文學(xué)院古夏語研究所那位指導(dǎo)教授。
被人剽竊是一回事,利用人文學(xué)院院長職權(quán)是另一回事。
方篤之聽罷,先笑道:“厲害啊,出書了。”
方思慎紅著臉:“那時候有空,寫著玩兒,沒想到……”
“送爸爸一本,要有親筆簽名?!?
方思慎羞得不行:“爸,您別開玩笑?!?
“怎么,難不成還要我差人去書店買?”見兒子發(fā)窘,方大院長樂得更加開懷。終于收起笑容,冷冷道:“再版的事你拒絕得對,方家人用不著這種虛名。那編輯就是個騙子,你告訴他,要敢擅用你的筆名和文章,準(zhǔn)備好吃官司吧。至于那個學(xué)生,誰給他做的推薦?還是他自己買的版面?我給黃印瑜打個電話,讓他整整%風(fēng)?!?
“不用了爸爸。”方思慎抬起頭,“只是一點皮毛,沒那么嚴重。我自己找他談吧。”
方篤之略加思忖:“也行。話說厲害點。他不是還要上你的課?期末別讓他過,發(fā)個正式道歉聲明再說?!卑l(fā)動汽車,不再看兒子,“小思,清者自清,可也別想著澄清滿池子污水。這種自己往污水池子跳的角色,用不著多操心。”仿佛不經(jīng)意般又加一句,“明年就畢業(yè)了,來給爸爸幫忙吧?!?
心想:我方篤之的兒子,是放在外面任人欺負的嗎?
方思慎偶爾也考慮過畢業(yè)去向,卻至今茫無頭緒。他堅持的向來是精神原則,不怎么計較物質(zhì)得失,在旁人看來,未免顯得小事過于較真,人生大事反倒馬虎隨意。比如畢業(yè)之后去哪里,他心里多少抱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想法,什么提前謀劃打點之類,都不在他這一國。
這時聽父親問起,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會進國立高等人文學(xué)院,不愿直接忤逆父親,便順口答道:“嗯,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