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霜,斜過山嶺,灑在四方院內(nèi)。石榴樹的影子映在雪白照壁之上,如一幅水墨。照壁西南角的矮房里傳來淅淅瀝瀝的水聲,門窗泛起暖黃的光,像紙糊的小燈籠。
夜色寂靜。
東角的小樓,堂屋兩扇門大開。云朵趴在門檻上,梅花般的小爪子撲楞著夏夜的蟲蛾。
屋內(nèi)一只白熾燈泡,卷上錐形白紙做燈罩,懸在梁上。陳樾的影子拉得細長,立在桌邊煮米線。一張長桌,一個電磁爐,幾樣簡單的調味料附加碗筷,便是廚房。
鍋里水燒開了,陳樾撈了兩把米線扔進去,聽見洗手間門推開的聲響。孟昀洗完澡出來了,正要進自個兒屋。
陳樾走到門口,影子橫跨過天井,罩到孟昀腳邊。她仍穿著西瓜紅的吊帶睡裙,肩膀上披著灰色的大浴巾。
“孟昀。”
“?。俊彼仡^。
逆著光,看不見他的神色。
“過來吃米線?!?
孟昀心情并不好,說:“我不想吃?!?
“已經(jīng)煮了?!?
“我困了。”
“吃了再睡吧。”
孟昀皺了眉,她一向煩人管束。
隔著天井,男人的影子壓迫在她身上。她站了會兒,趿拉著拖鞋走下青石板,過了天井。
還沒邁門檻,云朵一個激靈跳起來,迅速跑進堂屋,一路跑到角落的小樓梯上,竄上臺階;貓到半空中了,隔著樓梯欄桿觀察孟昀。
孟昀不客氣地說:“你家這小情人不喜歡我?!?
“不用在意?!标愰心每曜訑囍佒械拿拙€,說,“反正你也不喜歡她?!?
孟昀:“……”
她撥了撥耳邊的濕發(fā),說:“有那么明顯嗎?”
陳樾說:“跟她不喜歡你一樣明顯?!?
“……”她斜眼瞧樓梯上的貓兒,說,“它一點兒都不白白軟軟的,為什么叫云朵?叫烏云還差不多?!?
陳樾說:“她脾氣的確不是很好?!?
孟昀懷疑他在說自己,撇了一下嘴角,問:“它是公的母的?”
陳樾說:“母的。”
“我說呢,難怪那么喜歡你,不喜歡我?!?
陳樾:“這跟公母沒關系?!?
孟昀:“有關系!”
陳樾不跟她爭了。
孟昀滿意了,掃一眼堂屋,她是很喜歡他屋子的,比她那邊有生活氣息。
三十來平米的空間,不大不小,布置得簡單整潔;收拾得井井有條。
靠窗一方書桌,堆著電腦,計算機,稿紙,筆筒;
書桌上擺滿了展開的資料圖,有風車實驗數(shù)據(jù),也有清林鎮(zhèn)的規(guī)劃圖和扶貧項目表,還有基金會的學生情況調查表;沿墻一排書架,書籍分門別類摞得整整齊齊,專業(yè)書,資料參考,報紙,政策文件,文學歷史,天文地理……
孟昀又感嘆了一句,說:“你大學的時候就很愛學習,我還記得你總是拿獎學金?!?
但她不記得他拿獎學金后請她吃過飯;她自然不記得,因為他是打著請何嘉樹、請整個寢室的名義。
米線煮好了,陳樾拿筷子撈起放進湯碗,加了簡單的調料,回頭看她。
孟昀抱著手站在白熾燈下,燈光打在她睫毛上,在漆黑的眼睛里投下淡淡的陰影。
她沒地方坐,以往都是舀了飯菜去自己那屋吃的。
陳樾從墻邊拖來兩個凳子跟兩個小板凳,說:“將就一下?!?
他將面碗和筷子放在凳子上,孟昀坐上小板凳,跟蹲在地上差不多。
孟昀夾起一筷子米線,吹了吹,說:“不過你待在這地方,不會覺得無聊嗎?”
陳樾抬起頭,說:“沒有。挺忙的?!?
孟昀說:“我快無聊死了?!?
她原本想來邊遠地區(qū),轉移下注意力,不想空白的時間更長,更叫她焦灼。
陳樾說:“你想看書的話,這兒的書你隨便拿?!?
孟昀皺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喜歡看書?!?
陳樾沒說話。
孟昀又說:“連游戲都玩不成,信號太不穩(wěn)了?!?
陳樾說:“明天給你那邊裝個路由器?!?
“真的?”
“嗯?!?
“謝謝!”她心情立馬就好了,埋頭吃米線。
孟昀吃到半路覺得熱,把肩上的浴巾摘下來抱在胸前。睡裙是吊帶的,露出纖白的肩膀和鎖骨。濕潤的頭發(fā)垂在肩上,發(fā)稍凝著細小水珠,在睡裙上暈染出點點斑駁的紅。
陳樾問:“吹風機壞了?”
“不是。反正現(xiàn)在不睡,就讓它自然干,對頭發(fā)好的?!?
“好吧?!标愰徐o默收回目光,不再看她,很快將米線吃完,起了身。
他的影子一下拉得很長,鋪上地面,折上墻,又反折上天花板,仿佛整個人一下充斥了整個房間。
孟昀感受到莫名的力量,抬頭望了一下。
他站在“灶臺”前,側身清理著桌子。房梁上吊扇緩緩轉動,燈光有一陣沒一陣地在他頭上切割,他的側臉忽明忽暗,眉骨微隆,睫毛很長,鼻梁高挺,下頜的弧線有棱有角。
風扇鼓著風,吹著t恤粘在他后背上,勾勒出流暢的弧度。
還看著,陳樾忽轉了眼眸,對上她的眼神。
彼此的眼睛在夜里都有些深靜。
孟昀心里莫名一顫,迅速說:“我吃完了。”
她拿了碗要起身,陳樾說:“放著吧。早點休息?!?
她就坐在原地沒動,他過來收走了碗。
她又坐了一會兒,才忽然醒了一下,起身跨過門檻走入黑夜。她回屋上了閣樓,沒開燈。
她盤腿坐在藤椅上,點了根煙,在黑暗中深吸一口,千回萬轉,再呼出來。
莫名其妙的,她想起坐在峽谷里,陳樾俯視著她,說:“我就說了,你走不回來的。”
想起她在摩托車后座,一頭扎進他后背上。
天井里傳來嘩嘩水聲,孟昀悄聲溜到窗邊。陳樾蹲在臺階上洗碗,小貍貓蹲在他身旁,慢慢地搖了搖尾巴,喵嗚喵嗚地跟他交流。
他在光線和黑暗的交界處,小手臂上有一道流暢的線條陰影。
但她很快又想到鄉(xiāng)村道路上那輛惡心的轎車,繼而想起自己戒煙了的,立即摁滅了煙頭,爬上床。
她翻來覆去的,心里堵得慌。她頭發(fā)還沒干透,只好再玩會兒手機。白天雅玲發(fā)微信問她有沒有寫新歌,說是公司去年新成立的女團要出專輯。孟昀沒搭理她。
手機沒什么好玩的,她百無聊賴登錄了視頻平臺,沒什么人留,只有“陽光照在核桃樹上”在昨天又給她投硬幣了,還留了一個“加油”的表情。
她隨便翻翻,切換app去刷小視頻了,刷著刷著就睡著了。
白天太累,次日鬧鐘也沒把孟昀叫醒。她醒來時腦子不清醒,依稀覺得昨夜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夢,卻記不清晰。
上午八點半,她匆忙梳洗了趕去學校。
起初,她摸索出來的“學生教老師”的教學方法很有成效,她教的節(jié)拍與和音很快在校園傳開。有次課間碰上刀校長,校長還夸她:“聽學生們說,孟老師的課上得很好呀?!?
可這教學方法持續(xù)不到一周就出現(xiàn)瓶頸——學生們沒有更多更好的歌來教孟昀了。這種方法只能讓學生們參與到課堂里,弊端卻是本末倒置。問題的根源在于她是老師,可她沒辦法給學生更多。
又到周末,孟昀想了一整天,沒有結果。
陳樾整個周末都不在,李桐又跑來串門了。孟昀跟她在天井里打了個照面。
李桐從山民那兒買了一兜鷹嘴桃,拿來給柏樹吃,但柏樹不在。她也不失望,既來之則安之地拿了把小刀坐在石階上,從網(wǎng)兜里摸出一顆,擰開水龍頭沖一沖,轉著圈兒削皮,削干凈了咬一大口,覺得美味,還滿意地點點頭。
她見了孟昀,招呼:“過來吃桃子?!?
孟昀過去坐下,李桐遞給她一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