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緩緩起身,趙和泉則被她抓著脖子,舉了起來。她將臉湊過去,似乎是在仔細打量。漸漸的,自趙和泉脖頸處,也就是被女人手抓著的地方,開始有黑色的斑點不斷長出,很快就蔓延至了全身。然后,這些斑點開始逐步擴大,互相融合,形成一片接著一片的黑色膿腫,每一片的中央?yún)^(qū)域都鼓起了包,膿汁不斷溢出,順著身體下滑,最終匯聚在離地的腳部,形成液流滴落在地。只是,趙和泉并沒有流露出痛苦也沒有掙扎,似乎還在熟睡中。反倒是李追遠心里忽然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yù)感,要是接觸這女人就會被感染腐爛的話,那么先前女人掉落在自己臉上的那兩塊碎肉……臉上,開始癢了起來。仔細感受了一下,是真的癢,不是心理作用。但現(xiàn)在,就算再癢,李追遠也不敢伸手去抓。隨即,女人單獨用左手提起趙和泉,橫舉在身側(cè),這一下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女人的體格,確實高大得有些離譜。先前李追遠被女人的出現(xiàn)和對視給震驚到了,因此忽略了這一點,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女人的身形,很像是廟宇里的神像。應(yīng)該是抓到了想要找的人,女人就這么提著趙和泉向壩下走去。她走得很平穩(wěn),目視前方。然后在行進到一半時,身子繼續(xù)在前進,可頭卻忽然九十度旋轉(zhuǎn),看了過來。李追遠內(nèi)心一顫,她,居然還在觀察自己!女人一邊看著自己這里,一邊繼續(xù)前進,最終,離開了自己的視線范圍,下了壩子。臉上的癢感,還在持續(xù)。李追遠躺著沒動,眼皮依舊保持著微睜。時間的流逝感在此刻有些失真,他也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反正,他還是在堅持著不動。驀地,在自己視線區(qū)域的左下角,女人的那張血肉翻滾的臉,猛地探出。像是一個已出了門的人,又想起了什么,身子還在屋外,卻后仰著脖頸將腦袋探回來看向你。那兩排白牙,是唯一能夠呈現(xiàn)出其面部表情的位置。白牙上下保留些許距離,腦補之下,賦予她皮肉五官,應(yīng)該是在笑。仿佛在說,呵呵,我只是再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在睡。只不過,這次李追遠沒有再被嚇到,他早就預(yù)感到了會有這一出。因為周身的寒意沒有消散,就意味著女人還沒有走遠,依舊在附近。腦海里,都能想象出她站在壩下站著不動的樣子。劉金霞說過,那些臟東西對能看見它的人,會產(chǎn)生異常濃厚的興趣,所以,哪怕“看見了”它,也得裝作沒看見的樣子。終于,壓抑的氛圍不見,寒意消散,夏夜的暑熱重新席卷,晚風也帶來了清新的空氣。仿佛從凍庫里走出,從身體到靈魂,都有一種化凍的感覺。這也就使得臉上,更癢了。好像現(xiàn)在只要能伸手抓幾下,就是這世上最酥爽最愜意的事。但是,李追遠還是不動。他的意志力已經(jīng)松弛,他的自控力也幾乎被拉崩,可他還是強撐著依靠慣性,保留著先前的睡姿與眼角。倏然間,寒冷再度出現(xiàn),這次來得很快很急也很迅猛。不是自己被重新拖入了凍庫,而是凍庫開著門,長了腿,將自己吞入。耳畔傳來兩聲落地的聲響,其中還夾雜著鐵鏈的摩擦清脆。視線之中的身前一點點位置,出現(xiàn)了一雙腿,最下端,是一雙還在滴淌著膿液的腳。這是趙和泉的腳,他現(xiàn)在被女人提著。所以,女人現(xiàn)在站在自己身后,距離自己的頭很近。她還在看著自己。這一刻,李追遠都對女人的這種不懈堅持感到難以理解。既然你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地試探,那為什么不干脆像對待趙和泉那樣把自己也給提起來?你不是還空著一只手么?這時,李追遠忽然又想到白天聽到的傳話里,是兩個海河大學的學生拿錘子把女菩薩身上鐵鏈砸斷的。應(yīng)該就是薛亮亮和趙和泉了??膳酥惶崞鹆艘粋€趙和泉,卻沒提起薛亮亮。所以,這證明女人這次出來,只能提走一個?一下子,李追遠腦海清晰了。這是一種反向競爭,競爭雙方是自己和趙和泉,要是自己露出破綻,女人很可能就會放掉趙和泉,轉(zhuǎn)而抓走自己。她的連續(xù)試探,其實也是在權(quán)衡。李追遠是不可能愿意犧牲自己來換取趙和泉脫險的,非要二選一,那肯定是選趙和泉陪著女人下去。反正他的理想國是美國,簽證難下,大西洋又遼闊難渡,投胎轉(zhuǎn)世過去也不失為一種捷徑。單純的苦熬不好受,可問題一旦簡單化為一場競賽,就屬于被拉回到自己最擅長的那個賽道。迅猛的寒意來得快,去得也快,女人應(yīng)該是又走了。但李追遠,也就這么固定住了。他不再計較這夢是否已經(jīng)醒來,也不去在意女人是否還會再回來,他就繼續(xù)保持著這個姿勢這個半閉著眼的程度。臉依舊很癢,這迫使他不得不找尋另一種方法來轉(zhuǎn)移注意力。他開始思索《陰陽相學精解》第八本里的算法,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現(xiàn)在也沒事可以干,更不敢干,那還不如干脆繼續(xù)學習。大腦里,一排排人臉不斷浮現(xiàn),又逐漸重疊。李追遠現(xiàn)在已經(jīng)可以做到心里浮現(xiàn)出一張人臉時,她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細看之下,其實從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到耳朵,都在不停發(fā)生著變化。時下京里女生間流行著一種貼花紙的游戲,就是一張印有模特身體的紙,附帶一大堆從發(fā)型到各種衣服的貼紙,你可以自己選擇把想要發(fā)型衣物撕下來,因其背面帶膠,可以貼到模特身上去,像是一種簡易版的玩偶換裝。李追遠覺得,自己現(xiàn)在就在玩著這個游戲,但他的妝容庫里的配飾,可比一套貼花紙玩具盒里,要豐富得太多太多。玩著玩著,李追遠心里逐漸升騰起一個念頭:可不可以嘗試讓這張臉動起來,說說話?《陰陽相學精解》前七本是大量的死記硬背和計算量,在第八本,才是科學到玄學的轉(zhuǎn)變,這里的玄,指的是一種門檻。得益于小時候自己母親經(jīng)常帶自己去看心理醫(yī)生,那時的自己天真地為了迎合母親的需要,根據(jù)醫(yī)生的治療指引,還主動給自己弄了個人格分裂。那么,一樣的方法,可不可以用到這里?這個念頭,讓他感到心驚,因為他感覺自己,好像找到了解開第八本的破題思路!可與此同時,李追遠也感到了危險,自己以前單獨搞出來的人格,自己是完全可控的,可要是在腦海里按照別人的模板制造出一個人格,那還能安全么?“小遠侯,醒醒啦,呵呵,還睡吶,我們要上工嘍?!崩罹S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隨即是一張粗糙卻暖和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臉。李追遠清楚,這是真醒了。他不知道女人在那次之后,是否又回來繼續(xù)試探過自己。不過,那也已經(jīng)不重要了,沉浸在學習氛圍中的自己,是真的無視了外界的變化,沒睡著,卻比睡著了還要“死”?!罢α?,小遠侯,外頭睡得不舒服?”李維漢關(guān)心地問道。“沒,沒有爺爺,我睡得很好?!崩钭愤h扭頭看向屋子方向,發(fā)現(xiàn)大學生們也起了,正在洗漱,趙和泉也在,沒死,還正和同學說著笑?!澳蔷秃?,你大伯打水來了,咱們洗把臉。”簡單清洗過后,領(lǐng)了早飯,大家就都早早上工地了,今天的工作任務(wù)以村為單位,只要能提早完成,就能早點歸家,不用再在這里睡一晚。李追遠也來到河工邊,這次,他偷懶了,找了塊石頭坐下,手托著腮。他很糾結(ji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第八本的關(guān)鍵,可卻又不敢嘗試。隱約覺得,這就像是上次自己給自己算命一樣。這一行,有著不少忌諱,不,不是,是這一行,本就是由各種忌諱組成的。工地上熱火朝天的氛圍,逐漸驅(qū)散了李追遠心中的陰霾;他有些想開了,前七本已經(jīng)夠自己沒事兒做時看看別人面相了,至于第八本,非特殊時刻不可用。好了,去幫爺爺他們運泥吧。李追遠正欲起身,目光下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左手小臂內(nèi)側(cè),有一團灰色的斑,再看右手小臂,相對應(yīng)的位置,也有一塊一樣的斑。他馬上摸上自己的臉,臉沒有感覺,醒來時也沒有癢,他幾乎忘了這一茬?,F(xiàn)在看來,自己到底還是遭上了。之所以沒出現(xiàn)在臉上,也好理解,昨晚夢境中時的某些作用,不一定非是顯化在臉上,那時的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身體。李追遠舉起雙臂,仔細看著,雖然兩塊面積只有硬幣大小,可這玩意兒……是很可能會能擴散的。這時,前方走來兩個人,確切的說,是薛亮亮攙扶著趙和泉走了過來。他們倆是一個測量小組,不管昨晚是否鬧了什么矛盾,今天還是得一起完成任務(wù)?!案绺纾趺戳??”李追遠問道。薛亮亮說道:“他身體不舒服,我?guī)タ瘁t(yī)生?!崩钭愤h留意到,趙和泉脖子處,已完全是青黑色。是啊,自己只是被女人臉上碎肉砸到臉,他可是被女人掐著脖子帶走的,肯定最為嚴重。李追遠去和李維漢打了招呼后,就跟著薛亮亮他們回到昨晚睡覺的壩子上,那里有個赤腳醫(yī)生坐鎮(zhèn)。醫(yī)生解開了趙和泉的襯衫,查看了他的癥狀,然后臉色變得很難看。“醫(yī)生,他是中毒了么,還是被毒蟲叮咬了?”薛亮亮焦急地問道?!拔覀冞@兒,哪里有這么厲害的毒蚊蟲喲,中毒也不太像,沒這么快的,你不是說早上還好好的么?”“是啊,他早上完全沒異常?!薄鞍?。”醫(yī)生有些為難道,“送去附近鎮(zhèn)上衛(wèi)生院看看吧,去那里做個檢查,我這里,也就只能看看些頭疼腦熱的?!薄搬t(yī)生,我這里也有?!毖α亮翑]起兩邊袖子。站在旁邊的李追遠看見,他手臂上和自己一樣,也出現(xiàn)了灰色圓斑。也是,昨晚那女人也蹲在他面前過,差點就要抓他而不是抓趙和泉了,那他身上被砸到些碎肉也很正常。“趕緊去醫(yī)院吧,你也一起檢查檢查,別是什么傳染病什么的?!薄昂?,那我朋友先放這里,我去找車。”醫(yī)生皺了皺眉,卻也只能點了點頭,然后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舊口罩,給自己戴上。等薛亮亮走后,醫(yī)生又再度看向趙和泉,此時趙和泉的意識已經(jīng)有些模糊了。醫(yī)生喃喃道:“真不像是生病了,倒像是被臟東西給侵了?!背嗄_醫(yī)生是新中國建立后,由國家組織培訓或指定的擁有基礎(chǔ)醫(yī)療知識水平的人,他們沒有編制,亦農(nóng)亦醫(yī)。雖然在醫(yī)療專業(yè)水平上普遍沒辦法和正規(guī)醫(yī)院里的醫(yī)生相比,卻在特定歷史時期為提升和保障農(nóng)村醫(yī)療條件發(fā)揮了巨大作用做出了卓越貢獻。同時,也因為他們的這種職業(yè)特性,往往對一些特殊的疑難雜癥,有著自己的理解,也沒那么排斥?!澳f什么?”李追遠聽到了,好奇地追問。醫(yī)生沒說話,他還不至于神神叨叨地嚇唬一個孩子。“是遇到臟東西了么,被侵了?”李追遠則主動追問,“該怎么解決?”醫(yī)生有些好笑道:“細伢兒啊,怎么解決我怎么知道,我是醫(yī)生,又不是算命的。”李追遠有些失望,看來,只能等回去后等太爺回來了。他其實大概知道,劉金霞和李菊香阿姨似乎對這種問題也有解決辦法,可自己還真不好意思去找她們,因為她們母女倆解決問題的辦法太過簡單粗暴了。這時,剛走出去沒一會兒的薛亮亮就又回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穿著工裝的頭發(fā)半白的中年男子。這男子兩眉厚穩(wěn),臉型方正,自帶一股子剛正威嚴的氣息。“羅工。”醫(yī)生見了他,也主動起身打招呼。對方是工程副指揮,也是海河大學里的系主任,這些年基本負責組織這一帶的水利修建工程?!班?。”羅廷銳抬手回應(yīng)了一下,然后徑直走到趙和泉面前,查看了情況后,對身側(cè)的薛亮亮小聲罵道,“長沒長腦子,誰叫你們倆昨天那么沖動的?”“主任,是我的錯?!绷_廷銳沉著臉:“我不是教過你們,工程施工時遇到墳或者廟,確實必須得處理,就算沒條件進行遷移和安置,推掉這些東西前也得燒幾根香拜一拜說幾句好話,你們倒好,直接上錘子就砸!”“主任,現(xiàn)在該怎么辦?”其實,昨天薛亮亮是打算先燒香拜一拜后再推廟的,可趙和泉卻冷哼一聲,說什么這就是中國人的劣根性,直接拿錘子就砸了上去,自己也只能硬著頭皮跟上。誰知道,第二天就出了這樣的問題,但現(xiàn)在顯然不是分攤責任解釋的時候?!澳亲裣癖慌驳侥睦锶チ耍俊薄氨煌系轿鱾?cè)溝了,和工程廢料堆在一起?!薄昂?,你現(xiàn)在把他先帶到那里去,我去我臨時辦公室找香。先賠罪吧,然后再送去市里的醫(yī)院,這種癥狀,鎮(zhèn)上衛(wèi)生院應(yīng)該是沒辦法的,反正現(xiàn)在找車,也需要點時間。”“好的主任,我知道了?!毖α亮翆②w和泉背起,小跑著下了壩子。走著走著,他忽然扭過頭,看著跟過來的李追遠?!澳恪崩钭愤h沒廢話,把自己小臂露給對方看。薛亮亮很是驚訝:“小朋友,你也去砸了?”“我不知道?!逼鋵崳钭愤h是最無辜的,他現(xiàn)在擁有被動走陰的能力,可整件事卻又真的和他無關(guān)?!澳蔷秃臀乙黄鹑悖瑹晗愫?,你和你家里人說一聲,我?guī)阋黄鹑ナ欣镝t(yī)院?!薄昂玫?,哥哥?!倍耍_切的說,是三人來到了堆放廢料的西側(cè)溝,那座女菩薩像,孤零零的擺在那里。施工的村民們還是有基本的忌諱的,沒給它躺在那兒,旁邊還有塊石頭卡著,確保其能立住。將趙和泉放下來后,薛亮亮走到神像前,先拜了拜:“昨天是我的錯,請您寬恕……”頓了頓,他看了看身側(cè)的李追遠,“最起碼,您得寬恕這個孩子?!弊蛲?,薛亮亮還擲地有聲過:這個世界是唯物的。不過,這似乎也沒錯,在真正的唯物者眼里,只要有一套現(xiàn)成的規(guī)律可摸索可解決,那么就算是鬼,那也是唯物的鬼。李追遠則仔細觀察著這座神像,這座神像在水下或者在泥濘里待久了,漆身早就剝落腐蝕,入眼的,是大片大片的看起來像是紅銹一樣的表面,應(yīng)該是塑造神像的某種泥料的材質(zhì)。但這,也應(yīng)和了昨晚那個女人出現(xiàn)時的狀態(tài),翻滾燒焦血肉模糊。最重要的是,神像臉上其它部位都看不見了,可唯獨嘴角那里,還留有一段白牙漆料,應(yīng)該是顏料特殊更耐保存以及從漆料臉型上看,下顎位置內(nèi)收,反而給嘴巴那里余出了一個空隙,可能這樣在泥濘下面,也不至于被完全貼合填充。李追遠也拜了拜,然后腦子里浮現(xiàn)出太爺當初領(lǐng)著自己送小黃鶯時的順口溜,他記憶力好,真就一字不差記住了,也就順勢念了出來:“今日給你供,明年送你祭,人情做到此,你可還滿意?甭管陰或陽,都得講個理。有冤去報冤,有仇去報仇,世人皆命苦,你切莫去牽逆?!迸赃叄α亮量粗@個孩子,眼睛都瞪大了,因為他在這孩子身上,看見了……專業(yè)。李追遠念完后,又補充道:“待會兒香就拿過來,我回家后再給你擺個小供桌,把我零食都供上去,給你補上?!毖α亮馏@疑道:“這樣會有用?”李追遠搖搖頭,實話實說道:“不知道?!彼皇钦庙樦珷?shù)姆额},把答案抄了上去。隨即,李追遠再次抬起手臂:“咦?”原本硬幣大小的灰斑,此時居然縮變成了黃豆大小,而且色澤也變淡了。李追遠眨了眨眼,他自己都沒料到,太爺?shù)拇鸢福尤贿@么用!“看看你的?!崩钭愤h看向薛亮亮,他現(xiàn)在需要對比。薛亮亮馬上攤開雙臂,他的灰斑,不僅沒變小,反而還變大了。他馬上道:“小弟弟,你快教我念?!薄昂??!苯酉聛?,薛亮亮學著李追遠,把剛才的話也念了一遍,只不過他把李追遠最后一句“零食供上去”,改成了“去學校食堂打菜,給您在宿舍擺上供桌?!蹦钔?,等了一會兒。薛亮亮跟刮獎一樣,拉起自己的袖子,也發(fā)出了一聲驚疑。斑是縮小了,不過沒縮回黃豆,而是變得和先前一樣?!斑@……”薛亮亮皺起了眉,“難道是菩薩也知道我們學校食堂菜很難吃?”李追遠覺得,可能是因為他昨天真的砸了神像。“怎么還有個孩子?”羅廷銳拿著香過來了?!斑@孩子,也遇到了一樣的問題?!绷_廷銳有些疑惑,卻也沒再問什么,而是遞給了李追遠一根香,然后自己一根,薛亮亮一根。至于已神志不清的趙和泉,則給他塞了一大把。接下來,羅廷銳站在最前面,先拿香很正經(jīng)地拜了拜,然后衣領(lǐng)子紐扣解開,不顧臟的在神像前坐下,一只手不停拍著地面一只手抓著胸口,開始訴起了苦。從解放前的苦日子開始回憶,到修路修橋修建水利工程的目的和意義,最后則是未來展望。他講得很投入,也很動情,完全沒了先前工程師的那種嚴謹氣質(zhì),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正在開一個小型座談會。而且,似乎是怕本地廟聽不太懂普通話,他還特意用了不少南通方,雖然很蹩腳也不標準。講完后,他站起身,雙手按著李追遠和薛亮亮的頭,讓他們持香再拜一拜。最后,他把昏迷不醒的趙和泉拖過來,抓著他腦袋磕頭。做完這些,羅廷銳系上自己的領(lǐng)口紐扣,整個人又平穩(wěn)了下來??匆妬碜匝α亮恋暮闷婺抗猓麤]好氣道:“學著點,我這也是和前輩們學的,南通地界這種東西不多,內(nèi)陸開路修橋碰到這種的簡直不要太常見,大家也就琢磨出了這一套流程,還挺有用的?!崩钭愤h很信服地點點頭,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番拜祭后,自己小臂上原本黃豆大小的灰斑,居然消失了,只剩下一點點微不可查的色痕,這幾乎可以說是,已經(jīng)好了。這真的是太神奇了,要是回去請劉金霞來治療,怕是香侯阿姨又得痛得在地上不停打滾了。李追遠開始思索:這算不算是,另一種玄門發(fā)展?主打一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過,這里頭的關(guān)鍵,似乎是更高級的一種大義,連那些臟東西,都只能避退。薛亮亮手臂上的斑,則回縮成了黃豆大小,但也變淡了很多,應(yīng)該也是問題不大了,就算永久留下這點痕跡,對于一個水利男生來說,也不叫事。至于趙和泉,他似乎舒緩了不少,開始哼哼唧唧恢復(fù)了些意識,但他本就最為嚴重,現(xiàn)在就算回收了一半……感覺也是這病情嚴重到能讓你死十次和只讓你死一次的區(qū)別。畢竟,李追遠可是親眼看著,“趙和泉”,是被那女人提走的。提到哪兒去了?李追遠在神像腳邊四處打量著,好像這里也沒個適合藏東西的地方,但他卻在神像底座上,也就是兩腳之間,看見了一行刻字:“白家娘娘?!笔桥说姆Q謂么?倒是很符合本地的稱呼習慣,比如劉金霞在客人稱呼里,就是“劉家嬤嬤”。所以,這不是什么女菩薩像,但也不算叫錯,因為在普通人粗淺且廣義的神系認知里,女系神位,似乎都能被稱呼一聲女菩薩?!八褪欣镝t(yī)院吧。”羅廷銳嘆了口氣,又對薛亮亮說道,“你也一起去醫(yī)院再做個檢查,別遺留什么問題。”薛亮亮指著李追遠道:“這小朋友也得去檢查一下。”“嗯,小朋友,你家大人是哪個村哪個隊的?”“石南鎮(zhèn)思源村四大隊。”羅廷銳看向薛亮亮:“我去和他家大人說,就說你們幾個學生帶他一起去市里逛逛玩玩,晚上用車給他送家里去,工地上離不開我,你帶著他們?nèi)グ?,車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口子那兒等著了?!薄昂玫模魅?。”薛亮亮再次將趙和泉攙起,然后示意李追遠跟上,工地西側(cè)口子那里確實停著一輛車,司機師傅也在里頭,見人來了,馬上開車去往市里。路上,李追遠思忖著,羅工去和爺爺他們說,那爺爺他們肯定是放心的,畢竟羅工副指揮的身份,比鎮(zhèn)長還要大。來到nt市人民醫(yī)院,已是上午十點整。李追遠查看了一下自己手臂,色痕也看不見了,這是徹底好了,不過回去后,李追遠還是會擺起小供桌結(jié)算承諾。薛亮亮也差不多,他的黃豆大小也已經(jīng)縮減成淡痕了。不過,與二人基本都恢復(fù)的狀況不同的是,似乎一切苦痛,都由趙和泉一個人背了。出發(fā)時,他還恢復(fù)了些許神智,看似好很多了,可路上,他的狀況又開始加劇,不止一次在車上吐了,吐出的還是酸臭水兒。可把司機師傅心疼得,按喇叭的勁頭都大了許多。到了醫(yī)院,薛亮亮先安排把趙和泉送去了急診,然后牽著李追遠的手一起做了血檢等一系列檢查。等待結(jié)果的時候已經(jīng)接近飯點了,薛亮亮去醫(yī)院食堂那里買了些包子饅頭,拿過來和李追遠一起吃?!翱磥恚玫鹊较挛缟习嗪?,才能拿到報告了。”薛亮亮看向李追遠,“下午拿了報告后,我去門口小店里給你買點牛奶小玩具,你帶著一起回去?!薄爸x謝哥哥。”“謝什么謝,說到底,是我牽累的你?!边@件事是因他和趙和泉拿錘子砸神像而起,這小孩子怎么可能也去掄大錘。李追遠低頭咬了一口包子,確實是因他而起,但心里卻不怪他。他這種陽光開朗細心的人,很難讓人生出嫌惡,自己也喜歡演這種人設(shè)……嘶!李追遠左手攥著包子,右手抓住自己的腦袋,神情痛苦。該死的,這種感覺又冒出來了。這時候,李追遠覺得自己的視線都開始恍惚,有種自己正和身體產(chǎn)生錯位的感覺,其實,這是自我認知和身份關(guān)系脫離的具象化表現(xiàn)。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出媽媽近年頻頻表現(xiàn)出的冷漠和譏諷。他很清楚,一旦自己讓這種癥狀脫離掌控,完成了剝離,那么自己也將永遠失去“小遠侯”的身份,面對親情和社會關(guān)系時,自己將冷漠抗拒,連演……都無法演下去??伤?,卻又是真的喜歡這樣的人生,他不愿意撒手。要是沒有媽媽在前,他說不定還不會那么抗拒,甚至會升起要不去試試看那是什么感覺的想法,可現(xiàn)在,就因為有媽媽的身影在,他怕了??赡?,連李蘭自己都沒有想到,她曾費心費力給自己兒子找心理醫(yī)生以及各種方法去及時干預(yù)治療……其效果,遠遠比不上自己這個反面病例。“小遠,你怎么了,小遠,你是哪里不舒服么?”薛亮亮被嚇了一跳,他生怕這孩子因自己出了大問題。李追遠在心里不??焖倌钭约旱募彝リP(guān)系網(wǎng),這次,他甚至連北爺爺北奶奶也搬出來了,同時,秦璃念起的頻率也更高了。那個眼睛里只有自己的女孩,自己真的不希望等自己回去后,面對她的目光時,自己回應(yīng)的是冷漠。同時,李追遠還在念:我相學第八本只是找到破題的方法,我還沒敢試驗的呢,這不算學成了!我命格推演的八卦算法還沒全部補全呢,雖然進度很快,但萬一我后面卡住了呢?不,就算這兩本我都算學好了,太爺?shù)叵率依镞€有那么多書呢,我肯定不可能都看得完學得會的,我肯定會失敗的,肯定會看不懂的,肯定會挫敗無力會厭學的!“啪!”無聲的脆響,像是意識思維和身份認知又回位了。李追遠也終于舒了口氣,后背靠在椅背上,臉上全是冷汗。果然,還是學習的挫敗感最有用。自己這次忽然出現(xiàn)這種情況,很可能和夜里破開了第八本有關(guān),讓自己失去了身為一個差生的自覺?!靶∵h,你還好么?”“我沒事了,亮亮哥?!崩钭愤h擦了一下自己額頭上的汗,為了寬慰他的心,還故意說道,“不是這件事,我有癲癇。”“哦,這樣啊。你先好好坐著不要走,我去給你弄條熱毛巾給你擦擦?!薄班?,謝謝亮亮哥?!钡妊α亮岭x開后,李追遠眼角余光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是英子姐。她也在這家醫(yī)院?是她外公外婆從鎮(zhèn)衛(wèi)生院轉(zhuǎn)院到這里了么?那豈不是說,太爺可能也在這里?不過,李追遠沒離開座位追上去,他怕薛亮亮回來找不到自己而焦急。薛亮亮拿著一條新毛巾回來了,他細心地給李追遠擦臉,還示意李追遠舉起手,把毛巾伸入短袖里頭給他擦了擦身子防止著涼。“小遠,你不是本地人吧?”薛亮亮笑著問道,“昨天問你時你還說是本地的,但之前抽血時,你和那護士用南通話交流,我聽出來了?!薄班?,我小時候在京里,最近剛回老家。”“京里啊,我去過,是一次高校間的學習交流活動,我去了未名湖?!崩钭愤h心道:那不湊巧,我們沒偶遇到。“好羨慕大城市的孩子啊?!毖α亮粮锌??!傲粮绺缂夷睦锏模俊薄拔野?,安徽農(nóng)村出來的,我老家房子可漂亮了,就是窮了點?!崩钭愤h點點頭,他也覺得思源村這邊很多老房子很漂亮,尤其是那些平房的屋頂以及飛檐設(shè)計,很美?!翱上Я耍霞也簧偃思依飾l件好了后,就把老房子拆了蓋了樓?!薄澳且彩菫榱烁玫厣睢!薄拔抑?,但我覺得以后我們普通人生活好了后,會和那些發(fā)達國家的人一樣,開始喜歡上旅游的,如果舊房子不拆,說不定能成為旅游景點呢?!崩钭愤h看著薛亮亮,他覺得這個大哥哥的思維,有一種讓他都感嘆的敏銳深度。他不是那種生而知之者,也不是自己班上那些有著特長的同學,但他似乎極為擅長發(fā)現(xiàn)客觀規(guī)律,從而抓住問題本質(zhì),也就是目光長遠?;蛟S,這其實也是一種天才吧?!肮銜粫X得我在胡說八道呢,以后怎么可能會有人買門票排隊進去參觀這種老房子老小鎮(zhèn)?”李追遠搖搖頭:“我覺得亮亮哥你說的應(yīng)該是對的?!薄澳阋埠苈斆鳎娴?,我感覺到了,你學習成績怎么樣?”“挺好,班里小孩比我厲害的,沒幾個?!薄澳鞘悄氵€小呢,低年級班級里學的東西也少,差距也不大,競爭也小,以后等你上初中高中再到大學時,你就懂了,現(xiàn)在不要驕傲自滿?!薄班牛抑懒??!崩钭愤h隨即指了指樓梯口:“亮亮哥,我剛看見我堂姐上樓去了,她外公外婆住院在這里,堂姐和我嬸嬸應(yīng)該在陪護,我想去看看她?!薄靶?,我陪你去?!薄安挥眠@么麻煩,我自己去就可以了?!薄安恍?,等下午拿到檢查報告確認沒事后,我還得親自把你送回家?!薄昂玫?,亮亮哥?!彼臉呛臀鍢鞘亲≡簩?,李追遠不知病人名字,自然也就查不了病房號,只能一個病房一個病房掃過去。沒找多久,他就聽到了一道熟悉且宏亮的聲音:“他娘的,這是怎么回事!”是太爺?shù)穆曇?。李追遠馬上跑過去,薛亮亮在后頭跟著。同時,過道上也出現(xiàn)了一些病人和家屬,被這動靜吸引出來瞧稀奇。來到病房門前,推開門。李追遠看見李三江手持桃木劍,將英子和三嬸以及另外倆中年男女護在身后,兩張病床上各自躺著一個老人,應(yīng)該就是英子的外公和外婆。此時,倆老人身體正瘋狂抽搐,眼耳口鼻里全是鮮血溢出,尤其是嘴巴里,更是鮮血翻涌,不僅將病床染紅,同時在地上也是快速積起了兩大灘??杉词惯@樣,他們還在十分艱難地發(fā)出著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饒命……饒命……白家娘娘!”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