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岱忐忑不安地在人群中穿行,為了掩人耳目,他穿著一套粗布衣服,還用一塊揭布蒙住面部。在他周圍十分喧鬧,滿載貨物的雙轅大車隆隆地碾過黃土街面,街道兩側小販在叫賣著烤紅薯、白水腌魚和混了姜片與鹽的開水,還不時有小孩子舉著風箏跑過。
他對這一切都熟視無睹,低著頭匆匆地朝著“玄武池”走去。
“玄武池”實際上只是一個二里見方的小池塘,池塘里的水面經(jīng)常泛起稻草、布片、食物殘渣和污物,偶爾還會有女人的月經(jīng)帶。池塘旁的大梧桐樹下煞有其事地立了一塊石碑,上面用隸書寫著“玄武池”三個字。這個小池塘是哪朝哪代挖建而成的已經(jīng)無史可考,究竟是誰給它起了這么一個名字也無據(jù)可查。不過駐馬店附近的居民不會在意這些事,漢中這地方水源稀少,他們能有這么一個池塘用來洗澡、洗衣服、甚至燒飯就已經(jīng)很幸運了,至于池塘究竟該叫什么名字他們并不關心。
馬岱來到池塘邊的槐樹下,四下看看。左邊兩個平民蹲在樹根上聊天,右邊一群小孩子興高采烈地挖著蚯蚓;遠處一家酒肆的姑娘正在為酒客們舀酒,鄰近的鐵匠鋪打鐵聲不絕于耳。樹上的烏鴉啞啞地叫著。他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根紅綢鍛,彎下腰裝作系鞋帶,將那綢緞系在了槐樹下最靠近石碑的樹根上。
這一個簡單的動作似乎就消耗掉了馬岱全部的體力,他匆忙直起腰,略顯慌張地按原路返回。當他離開池塘邊回到街道上時,忽然一個聲音從他背后傳來。
“馬將軍終于想通了嗎?”
馬岱急忙回過頭去,看到一位少女站在背后笑盈盈地看著他。這名女子二十歲上下,梳著百合髻,身穿素絹襦裙,還有一條綠綢帶系扎腰間,典型的酒肆女打扮。
“是……是你啊……”
“去年一別,馬將軍別來無恙?”少女問道,笑容明艷,誰也不會想到她竟是五斗米教的鬼卒。馬岱訕訕點頭,也不敢多做回答,拿眼光朝側面瞄去。兩名靖安司的人站在遠處看著他,其中一個人是裴緒。
“這里說話不太方便,且去我家酒肆一坐吧?!鄙倥f。
“你家的酒肆?”
“就在邊上,大人如不嫌棄,可到那里一坐,與我爹爹慢談?!鄙倥f到這里,袖手一指,“那里沒什么人,大人盡可放心?!?
馬岱隨少女的指頭望去,恰好看到池塘邊的酒鋪子“柳吉”招牌,才意識到她就是剛才那個酒肆女子。酒肆柜臺與池塘之間只有幾棵稀疏的小樹,她只消端坐在柜臺上就能輕易監(jiān)視玄武池的動靜,難怪可以這么快就覺察到馬岱的出現(xiàn)。
“哦,怎么說呢,是這樣,我只是想警告你們不要再接近我,否則我會把你們都舉報?!瘪R岱按照事先荀詡的交代裝出嚴厲的樣子說道,然后不等少女有什么回應,就迅速轉身離開了。少女沒料到他一下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不禁一愣。她雙手抱在胸前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敷著白粉的俏臉露出一絲莫名其妙的表情。
站在遠遠街角的裴緒看到這一切,揮了揮手,對另外一名部下說:“走吧,目標已經(jīng)確認,今天的任務就到此為止?!?
“可是……馬岱將軍就這么走了?難道不該讓他裝作與他們合作的樣子,進一步獲取情報嗎?”那名部下迷惑不解地問,他是被裴緒征召進第五臺的一個人,名字叫廖會,年紀同裴緒差不多大。
裴緒最后瞄了一眼那家柳吉酒肆,回答說:“馬岱畢竟是軍方的人,迫于荀大人的威嚇才與我們合作。如果被其他人知道這層合作關系,我們就有大麻煩了。所以他只要能引誘出潛伏的鬼卒就足夠了?!?
“接下來我們該怎么做?”
“嘿嘿,那就要看荀大人的口味如何了?!迸峋w笑著說,他心里已經(jīng)有了一個腹案。
裴緒與廖會回到“道觀”,立刻秘報給荀詡。荀詡接到裴緒的報告后,指示立刻查明一切關于柳吉酒肆的資料,然后自己動身去見馬岱。在馬岱家里,荀詡向他保證靖安司會對這件事保持完全的緘默,后者千恩萬謝,渾然沒有覺察到自己被騙了。
等到荀詡從馬岱家返回“道觀”,裴緒率領的第五臺已經(jīng)整理好了柳吉酒肆的背景資料。根據(jù)資料,酒肆的主人叫柳敏,五十二歲,男性,原籍漢中南鄉(xiāng),戶籍種類為軍戶。他妻子早亡,有兩個兒子與一個女兒。大兒子柳成在建安二十三年被曹操軍征召,次年戰(zhàn)死于定軍山;小兒子柳藥目前隸屬陳式將軍的直屬部隊,任屯長,在陽平關北秦嶺南麓的赤岸屯田。柳敏的女兒叫柳螢,今年十九歲,未婚,隨父親在柳吉酒肆做接待工作。
裴緒還弄到了一些官方檔案上找不到的東西:柳螢在當?shù)仡H有聲望,很受歡迎。不少士兵和將領為了排遣服役期間的乏味生活,經(jīng)常跑去柳吉酒肆看她,引發(fā)過不止一次爭風吃醋的斗毆事件。
“可是按規(guī)定,軍戶籍的女子十六歲就必須嫁給軍人,怎么她現(xiàn)在還未婚?”荀詡問。
“有謠說一位身份頗高的官員也很仰慕她。她曾經(jīng)上書說自己要侍奉老父,希望能延緩出嫁的時間。那名官員樂于見到她保持單身,于是就對民官施加影響,讓她的申請得到通過,還得了個孝女的榮譽稱號?!?
荀詡嘖嘖兩聲,感嘆道:“你們連這種東西都打聽得到?”裴緒回頭看了看站在后面的第五臺成員,笑著回答:“因為我們臺內也有她的仰慕者,每個月都會為了她而去柳吉喝酒。”其中一大半人臉色發(fā)紅,情不自禁地低下了頭,只有一個人昂著頭一動未動。
“今天是三月一日,時間刻不容緩。普通的手段奏效太慢,我們要冒險嘗試一下比較極端的辦法?!?
荀詡搓搓手指,強調說,他強烈地預感到那個隱藏在黑暗中的敵人已經(jīng)開始蠢動了。
“我已經(jīng)計劃好了,相信這個辦法應該會取得好的效果。”裴緒遞給荀詡一份計劃書。荀詡翻開來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唔,這和我的想法差不多,就這么辦吧!”
裴緒的計劃是利用人類最原始的感情之一:愛情。他了解到柳螢每兩天會出城一趟去官營酒窯領取當日的份額——私人釀酒在蜀國是被嚴厲禁止,只能由官營酒窯生產(chǎn)為數(shù)不多的新酒,各地酒肆按配額領取——她一般要接近傍晚才會返回南鄭。裴緒計劃由第五臺的幾個人化裝成閑人前去糾纏她,再派另外一個人冒充軍中都尉解救,以此得到她的信任,然后伺機獲取情報。
由于時代所限,蜀國靖安司在應付敵人女性間諜方面經(jīng)驗不足,因為根本沒有女性在政府及軍中擔任職位。他們只有過幾次訓練女性間諜去誘惑敵方將領的案例。派遣男性調查員去接近女間諜,這是史無前例的一次。荀詡認為已經(jīng)沒有時間慢慢談情說愛,一定要讓柳螢在最短時間內落入圈套,必須采取極端手法,裴緒就根據(jù)這一精神擬訂了這一計劃。
“那么馬忠、廖會、高堂秉,你們三個就化裝成糾纏者;至于解救者的工作,就交給我們英俊的阿社那好了?!避髟偡峙扇蝿?。
大伙轟地笑了,那個叫阿社那的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他是南蠻人,諸葛丞相在南蠻征召“無當飛軍”時他也應征入伍,后因在情報領域表現(xiàn)出眾而被分配到了靖安司工作。他有著古銅色的強壯肌肉和一張娃娃臉,身材高大,頗得漢中女性們的青睞,是這一次行動最好的人選了。
忽然,高堂秉舉起手,他是隊伍里唯一一個一直昂著頭保持著嚴肅表情的人。
“我有一個問題?!?
“問吧。”
“為什么我們不直接捉拿柳敏、柳螢父女,我認為拷問也可以獲得我們所要的情報?!?
“問題是他們現(xiàn)在對魏國間諜的事了解多少我們根本不知道,得放長線釣大魚?!迸峋w回答,高堂秉默默地點點頭,退回到隊伍里,不再做聲。
荀詡走到他們面前依次拍了拍肩膀,用激勵的語氣說道:“這一次就看你們這些靖安司精英的了。”
“一切都為了漢室的復興。”四個年輕人齊聲說道。
正當靖安司的青年們高喊出這句口號的同時,老何正在這條標語之下辛勤地干著活。這條標語用石灰寫在了第六弩機作坊的墻壁上,字體極大,每一次作坊負責人訓話的時候都會指著墻上的這十個字叫他們這些工匠反復念上幾遍。
老何是第六弩機作坊的一名甲級工匠,他工作的部門負責組裝“元戎”也生產(chǎn)“蜀都”。這兩種武器雖然威力巨大,制造起來也異常麻煩,需要一絲不茍和極度的耐心。最近軍方催得很緊,老何平均一天要埋在零件堆里干上六七個時辰,往往下工的時候整個人已經(jīng)直不起腰來。他對此有些不滿,繁重的勞動讓他感覺自己快被累死了,一看見弩機的零件就禁不住涌起厭惡之感。有時候,老何甚至想干脆自己站到試射的弩機面前,讓弩箭把自己射穿算了——作為一名弩機的工匠,他知道這機器完全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他這種心態(tài)從昨天開始有了轉變。昨天運送食品的車隊來到第六弩機作坊,其中一個人是他的遠房親戚,名字叫于程。于程以前是個五斗米教徒,在運送食品的時候,他偷偷遞給了老何一張揉在手心里的紙。老何回到宿舍以后才敢展開來看,上面寫的是:“今夜糧倉見”。
老何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于程什么都沒說,只是沖他使了一個眼色。到了晚上,忙活了一天的工匠們紛紛回床休息。老何輾轉反側,最后還是決定按照紙條說的去看看。他從床上爬起來,對旁邊的人說去起夜,然后披上衣服悄悄地走出門去。作坊的布局他非常熟悉,知道怎樣走能避免巡邏隊和哨塔的視線,他七拐八拐就在衛(wèi)兵毫無覺察的情況下到達了糧倉。
糧倉門口沒有衛(wèi)兵,他悄悄打開門,走進糧倉內部,黑暗中只看得到堆積如山的糧食袋子。老何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只得四處走一下,還不時咳嗽一聲。這時在他背后忽然出現(xiàn)了一個人,把老何嚇得魂不附體,幾乎要大聲喊叫起來。那人沖過來把他嘴捂住,按到角落。
“噓,自己人?!?
老何驚訝地瞪大眼睛,現(xiàn)在他的眼睛逐漸適應了黑暗,能勉強看清來人的臉。這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孔,而這個穿著黑衣服的人自稱是自己人。
“你是誰……”老何膽怯地問。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不想?”陌生人的雙眼有一種極尖銳的穿透力,老何有些不敢與他對視。
“我想不想什么?”
“你想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去過富足的生活?”
老何臉色有些蒼白,這個人究竟在說些什么。黑衣人又接著說:“你是否愿意在這個荒唐的國度里終老一生?”
“喂,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不要亂說!”老何結結巴巴地斥責道,同時心跳開始加速。
陌生人笑了笑,上前一步,像是在說耳語一樣對他說道:“你就這么忍心看著你的妻兒在北地受人欺凌,過著沒有丈夫與父親的孤苦生活?”
這句話沉重地打擊了老何,他一下子感覺到頭有些暈眩,兩滴濁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他原本是扶風人,當年魏太祖武皇帝曹操討伐漢中,他和他的家人隨軍來到南鄭。結果魏與蜀爭奪漢中失敗,被迫將漢中百姓向關內遷移。他的家人也在遷移之列,而他卻因為夏侯淵將軍的失敗而被蜀軍俘虜,接著一直以工匠身份工作到了現(xiàn)在。
“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