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頭，看在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小少年。

是她的熙兒，真的長大了吧。她想。

他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她遇在寺中，翹首等著她去接他歸家的孩子了。

她本該無比欣慰的，然而她的心頭，此刻真真切切，卻是只剩下了一片深深的茫然之感。

她慢慢地坐了下去，出神了片刻，低低地道：“娘親會考慮的。等娘親考慮清楚了，再做定奪?！?

小少年從地上爬了起來，牽了慕扶蘭的手，送她入內(nèi)。

“娘親，你先去休息?！?

“不急，我們慢慢來。”小少年笑著，輕聲說道。

蓬萊宮中，日月長。

袁漢鼎回了長沙國。太醫(yī)們用盡所能，為皇帝治傷，時不時悄悄見一趟慕扶蘭?；实酃谡?，休息養(yǎng)民，知人善任，又整飭綱紀(jì)，銳意圖治。新皇朝萬象更新，天下萬民，拜服歡騰。

日子就這樣，猶如靜水，無聲流逝。一切仿佛都在向好，除了太后的病情。

太醫(yī)院日常記錄，太后起初跌仆，傷于筋脈，導(dǎo)致經(jīng)絡(luò)雍閉，半身牽引，時或暈悸，語健忘，雖全力醫(yī)治，但病勢反復(fù)，不容樂觀。到了夏末，太后牙關(guān)亦日益趨緊，飲食艱難。

禍不單行。就在這個時候，有關(guān)皇帝或因歷年征戰(zhàn)、舊傷復(fù)發(fā)的猜疑，也漸漸開始傳播了開來。

這個猜疑，起先只是起于朝廷的一些臣子，后來慢慢擴散出去，竟變成了皇帝傷勢嚴(yán)重，久治不愈的謠。京城內(nèi)外，人心未免浮動。

但很快，流傳著的這個謠，便就消失了。

皇帝是個大孝子，天下皆知，太后身體有恙，皇帝焦慮萬分，圣駕出宮，親自率領(lǐng)百官，出宮郊祭，為太后祈福。

當(dāng)日，皇帝身著祭服，龍顏天威，全城親眼目睹，謠不攻自破，民眾終于放下了心。

郊祭過后，這日午，慕扶蘭在紫微宮那間起居殿的南窗之前，正閱著太醫(yī)送來的關(guān)于皇帝肺腑之傷的用藥日志，忽覺周圍靜悄悄的，有些異常，抬眼看出去，見殿前庭院里，宮人不知何時都退去了，木蘭樹下，立著一道著了龍袍的身影。

謝長庚來了，這般立在那里，望著向窗的自己，也不知多久了。

她合了日志，慢慢地站了起來。

他邁步，向著這邊走了過來。

中伏溽熱。慕扶蘭迎他入殿，見他額頭有汗沁出，知他一向怕熱，命人將殿內(nèi)方才半掩著的簾子全部打開。

“陛下來，可是有事？”她問。

謝長庚停在殿口，說：“過幾日，我要去一趟北邊?！?

新朝初立，表面太平，實則危機處處，尤其是刺殺和奸細(xì)的活動，極是猖獗。

這半年來，不說地方，僅僅是在上京，據(jù)慕扶蘭所知，就已秘密處置了不下十?dāng)?shù)起的刺殺未遂事件。想靠近他，自是難上加難，所以這些刺殺，多是針對他的肱骨大臣。而關(guān)于他舊傷復(fù)發(fā)、命不久矣的謠，自然也是這般擴散開來的。

“就在前幾日，監(jiān)司徹底拔除了上京遺留下來的最后一個細(xì)作窩點。但我命不長久的謠，已是傳到了河西。那邊平靜了幾年，現(xiàn)在北人又有異動，人心有些不定。我若不露面，僅靠政令，很難安定軍心。河西極是重要，絕對不能有失，我要親自去一趟，算御駕親征吧。這邊朝廷之事，我交代給劉安等人，由他們輔佐太子，你來監(jiān)政，你意下如何？”

他說完，望著她。

慕扶蘭抬起眼，和他對望，說：“我知道了?！?

“還有太后那里，我亦會盡力?！彼值馈?

他一動不動，仿佛還在等著她繼續(xù)說話。

午后的熱風(fēng)，從南窗吹入，打得簾子上的一綹水晶穗子瑟瑟作響，催得人心燥不已。

她卻始終沒再開口說什么別的話了。

他再立了片刻，仿佛醒悟了過來，忽地轉(zhuǎn)過臉，帶了些倉促地道了句“勞煩”。

慕扶蘭望著前方那匆匆離去的背影，回頭，望了眼身后那本醫(yī)志，胸間一熱，再也忍不住，喚道：“陛下！”

那男子已經(jīng)跨出殿檻，一下子便停住了腳步，回頭望著她。

慕扶蘭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氣，在他目光注視之下，走了過去，道：“陛下去了那邊，若是見到老族長，代我問候一聲?！?

“好?！彼麘?yīng)。

“河西那邊缺醫(yī)少藥，民眾求醫(yī)不便，待局面安定了，若是陛下允許，我可選派醫(yī)者入駐，幫助播傳醫(yī)術(shù)。”

“好?！彼賾?yīng)。

“還有，陛下你要保重……”她頓了一頓。

“朝廷初立，不能長久離了陛下?！彼f。

他的眼底掠過了一道難以覺察的黯色，沉默了片刻，面上露出微笑，慢慢地說出了第三個“好”字。

“我只露個臉而已。你放心?！?

他的喉嚨仿佛有些沙啞，朝她點了點頭，收了目光，轉(zhuǎn)身快步而去。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