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這才打量他的臉,見他顴骨上有不正常的潮紅,像女孩子上了胭脂般。壓抑地咳嗽,咳完了一陣急喘,似乎不愿意讓她看出端倪,拽高氈毯,捂住了下半截臉。
公主無奈地說:“年紀大了就要服老,看看,果然著涼了吧!”邊說邊摸他的額頭,掌心里一片滾燙,只得勉強把他攙進車廂里。
這馬車寬綽,邊關過冬的車輛密封也做得好,躲在里面很暖和。公主安頓好他,把銅缽送到他面前,半帶調侃地說:“臘月里下過河的大師,熱熱喝上一碗粥湯,明天一早就會好起來的?!?
他抬眼望她,篝火的光照亮他的眼眸,一身白衣,一張潔凈的臉,在這不甚大的空間里端坐著,像佛龕里的神佛。
公主忽然定眼看著他,看得他有些發虛。他微微往后挪了挪,“施主,你為何這么看著貧僧?”
公主的目光在他臉上流連,看了半晌道:“你有胡子嗎?我怎么沒見你刮過胡子?”
他怔了下,不自在地拿廣袖遮住了下巴,“貧僧每天基本都要清理?!?
公主聽完,了然點了點頭,“我就說了,世上只有一類人不長胡子……大師當然不是,對吧?”
她戲謔了一番,一笑而過,留下釋心大師懊惱不已,暗道是不是那類人,早晚會讓你知道的。
公主現在是野生公主,公主病已經被艱苦歲月打磨得治好了一大半。她蹲在火堆前喝了鍋子里的粥,吃完順手把鍋碗瓢盆都洗了。
河里的水結了冰,她齜牙咧嘴就著冰水洗了把臉,然后把絞干的手巾帶回來,送給那個假和尚擦洗。
蕭隨說多謝,挪動身子把車廂騰出一半來,垂眼道:“外面寒風刺骨,還要委屈施主將就一晚?!?
公主說沒關系,“又不是沒一塊兒睡過,扭捏個什么勁兒?!闭f罷扯出了她的斗篷,領上系帶掛住車廂首尾,隨便一隔,就隔出個楚河漢界來。
好一張美人抱琵琶的精美刺繡啊,他之前竟然沒發覺,她斗篷背后的圖案是王昭君。為了照顧病人的視覺感受,她好心地將圖案正對著他,車廂里略有點動靜,那明妃就懷抱琵琶沖他直哆嗦。
他心下悵惘,聽見她說“睡吧”,然而這個時候怎么睡得著。他仰天躺著望向車頂,那油布縱橫的經緯,他反反復復看了一遍又一遍。
其實從昨晚開始,他就無比煎熬,似乎已經習慣了她在身邊,一旦分開,就算是睡在他隔壁,他也覺得太過遙遠,夠不著她。
昨夜他想去見她,但客棧格局不容他過去,大堂一般有人值夜,只要打開門,立刻就會迎來掌柜或伙計的招呼,“客官要什么?”。他只有忍耐,三更的時候闔了一會兒眼,到天亮她表示要退房,他連一句拖后腿的話都沒說,甚至十分積極地促成了重新上路。
現在躺在一架馬車里了,她就在斗篷的另一邊,僅僅是隔著一層狐裘罷了,不知為什么,對他來說也如高墻一樣難以逾越。
他扭過頭,奢望目光能洞穿斗篷,可惜他沒有那樣的異能。
不甘心,他側躺過身子,一動不動盯著斗篷的下擺。她的香氣在不大的空間里緩緩流轉,聞久了有通竅的奇效,莫名讓他背上起了一層熱汗。
忽然一只手伸過來,就著微光看,皮膚潔白,形態優美,像上等羊脂玉雕成的。他艱難地調整呼吸,心跳如雷里壯起了膽喚她:“施主……”
那頭沒有回應,他在輾轉反側的時候,公主好像已經睡著了。
就是這只手,先前擾得他心浮氣躁……他探過去,伸出食指點了她一下。等了等,依舊沒有反應,看來果真睡熟了。
他不由唏噓,她好像一直心無掛礙,可他卻開始愁腸百結。感情方面,他遠不像在戰場上那么驍勇,戰場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男女之間的相處卻是另一種層面的斗智斗勇。
他隱隱覺得公主是喜歡他的,但又不敢確定,彼時她是迫于無奈,這種威逼下的感情能有多深,實在說不準。她曾經提議過,只要給她個楚王妃的名分,她可以沒有丈夫過此一生。在他準備還俗的時候,王妃的頭銜又不算什么了,她第一想到的是回膳善……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對她沒那么重要。
一個長勝的將軍,接受不了任何失敗。他害怕在感情上摔得太狼狽,當初八抬大轎幾千里相迎,他母妃的下場也不過如此。公主這人,看著是軟的、嬌的、媚的,他想一手掌握她,卻是癡心妄想。所以他怯懦,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討好她,可她看出了破綻也不說,仍舊一心想回膳善,那么她是真的不那么在乎他,即便他變回釋心,也無法讓她留下了。
他蜷起身子,讓那只手停留在他面前,素凈的手指,嫣紅的指尖……要握住很容易,可是握住了又能怎么樣。
他抬起手,在她指尖捏了下,看吧,捏住了,她不肯留下……放開了,她去意更堅決……就這樣捏捏放放,心里愈發彷徨。
另一邊的公主氣得靈魂都要出竅了,他在抽筋嗎,捏來捏去,到底捏個什么玩意兒!
她都已經給他機會了,他不是感冒了嗎,不想做做促進流汗的運動嗎?這人做和尚的時候別別扭扭,做了皇帝也還是放不開手腳,難道他不打算主動,還要等著她反客為主?
公主暗暗揉了揉胸,急得心口疼。其實和他重逢后趕往原州的半道上,她就開始背著他測試自己身上的毒性。荷包里有的是銀子,她挑了個小銀馃子往上滴了兩滴血,隔一會兒把血擦掉,銀子沒有變黑,想必她多時不服毒,身體里的毒素已經代謝得差不多了。
為了安全起見,她又把咬過的饅頭喂了野狗,狗歡蹦亂跳跟了他們好幾里,所以她現在是真的無毒無副作用,就算適時接個吻也是沒問題的,他還在擔心什么?
難道是因為她先前的態度,又把他嚇退了?都跟到這里了,還沒有準備好接受她偶爾的刁難和小脾氣,那他干什么來了!
公主一籌莫展,看來手這個部件管用,得換腳試試。
于是一只玉足假裝不經意地伸過去,位置伸得很不錯,正好卡在他兩腿之間。公主一手捂住嘴,險些笑出聲來,感覺那禿子分明愣住了,側躺連腿都不敢放平,設想一下,姿勢一定很搞笑吧!
只是也沒笑多久,這種有趣的戲謔便堅持不下去了,慢慢轉變成一種怦然的、難堪的心跳,咚咚地,震得馬車仿佛都要顛蕩起來。
最終那雙蚌殼一樣打開的長腿,還是緩緩闔上了,可能因為他正發燒的緣故,熱量驚人。公主正遲疑,感覺一片溫柔的觸摸落在她小腿上,他怕她的腳受寒,仔細牽了牽身后的被子蓋嚴實,然后屈起她的膝蓋,盡心盡力把她的腿抱在了懷里。
公主的笑容凝固在臉上,想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隱隱約約,她好像能感覺到一種有趣的接觸,是方丈和長老突襲藏經閣那晚,她腦內風暴糾結的中心。
腦子里嗡嗡的,車里密不透風,感覺很溫暖。公主渾渾噩噩閉上了眼睛,渾渾噩噩撞進了一片剎土,那是個清凈世界,她仰起頭,看見平坦的圣域上須彌山高起,峰頂有雪,山體壯碩……
只是不敢睡熟,總在半夢半醒間徘徊,期待發生點什么。她也希望能聽見這禿子說“我就抱抱你”和“逛逛不進去”,這種虛偽的話,對做好準備的姑娘來說,其實不算太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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