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閑,她眼下真閑不下來,天氣太冷,祖父犯了喘癥又添風寒,自她婚后就沒消停。如今沈潤往上京去了,她也能回去瞧一瞧了,便囑咐紅棉備車,這就往欽安街去。
車剛停穩,人還沒露面,就聽見門上小廝歡快地通傳:“咱們大姑奶奶回來啦!”
如今從姑娘換成了姑奶奶,就像抱弦說的,身份地位的轉換,只在須臾之間罷了。
陳老太太聞訊迎了出來,瞧瞧她,又往她身后看,“姑爺沒一道來么?”
清圓笑道:“祖母忘了,他今兒回京述職,我得了閑,正好回來瞧瞧?!?
“哎呀,我真是糊涂了?!崩咸珦釗犷~頭道,“全是被你祖父鬧的?!?
清圓問祖父眼下怎么樣,“守雅說幽州城里有個致仕的太醫,醫術高超得很?;仡^咱們就去登門拜訪吧,不拘怎么,把人請來給祖父瞧病要緊?!?
老太太擺手,“他好得差不多了,如今是恃病揚威,吵著要吃這個,要吃那個。半點不順他的心,就蹦起來要出去釣魚?!?
清圓訝然,“那怎么成,外頭冰天雪地,會凍出病來的?!?
“他可不就是借這個勢頭嚇唬人么,別理他!”
說笑著進了里屋,見老太爺正仰在床上看棋譜,清圓上前叫了聲祖父,“您老今兒覺得好些了?”
老太爺吭哧著又咳了兩聲,拖腔走板地告狀,“原早該好了,可惜不得人盡心伺候。我要吃鹵鴨爪子也不讓我吃,心里頭憋悶,還得再躺幾天?!?
清圓失笑,老太爺上了年紀,愈發孩子氣了。其實年輕的時候就是個活泛的性子,到老了雖別扭,也不招人討厭??墒抢闲『哼€需哄著,老太太沒那個閑心忍受他撒嬌,只差沒拿竹竿兒把他鞭起來。清圓很有耐心,細聲說:“您的喘癥那么厲害,吃鹵的對身子不好,等過兩日病勢褪盡了,那時候再吃不遲。我才剛來的路上,正遇著鴻雁樓點心出爐,就買了兩盒回來。您下床洗漱吧,回頭咱們一塊兒吃,???”
老太爺一聽有興致,況且孫女回來,不能再賴在床上了,便掀被下床,慢悠悠挪到耳房里收拾去了。
清圓和老太太退回前廳等候,這風雪夾雜的天氣,坐在一起圍爐喝茶倒是很相宜。老太太和她閑話家常,也問及西府的近況,清圓把姚家母女的心思同老太太說了,老太太長嘆:“總有那些眼饞肚飽的,自己門頭也不算矮,這山望著那山高,恨不得世上好事全讓她們占盡。西府里二太太也是個糊涂的,知道她姑母有這心思,就該斷了來往才是。哪家愿意拿自己的姑娘去給人做???真有這樣當娘的,要不是傻,就是心里有十成把握,將來姑娘能后來者居上?!?
祖母看事一向透徹,受她教導多年,清圓耳濡目染,現在才能這么游刃有余。不過這些掃興的事,暫且不去說他了,她拿通條撥了撥爐火,一面道:“守雅收拾了上京的別業,明年打算搬到那里去住,也免得往來奔波??晌曳胖妥娓冈谟闹?,不能放心,到時候咱們一道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祖母卻搖頭,“既然出嫁了,就該有個出嫁的樣子,沒聽說把娘家帶著一塊兒走的。你們小夫妻恩愛,回頭有了喜,我去看顧你倒是個名目,否則叫我胡亂住到你們家去,那我是斷乎不能去的?!?
老太太的練達,不單是對付老太爺時的直擊要害,更多是對人情世故的解讀。姻親中再好的關系,也經不得朝夕相處的磋磨。小夫妻間難免偶爾拌嘴,氣頭上話趕話的,就要找親近的人告狀。娘家人心疼,自然幫腔,小事反倒鬧大了。所以姑爺岳母也好,婆婆兒媳也好,定要適當地遠著,遠香近臭,就是這個道理。
清圓便也不強求了,只是笑著說:“祖母想得長遠,等我有喜才來,那且有日子了?!?
老太太笑吟吟道:“快得很,天兒一放晴,我就上護國寺替你求神符去?!币幻娓锌?,“人這一輩子不就是這樣么,小時盼大,大了盼成家,成家了盼子孫,這么一天天地,一不小心就老了?!?
清圓年紀不大,但聽了祖母這番話,竟也能感同身受。自己算是走過一小半來了,盼子孫早了點兒,只一心思念那個奔赴上京的人。
老太太見她心不在焉,笑道:“可是記掛姑爺?你們才成婚就分開,朝廷這上頭辦事不厚道?!?
清圓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撫著手爐道:“眼看要過年了,殿前司的差事多得忙不過來,必要他去坐鎮才好。我也不是記掛,就是他人一走,心里空落落的?!?
老太太卻很欣慰,他們夫婦感情深,這是盲婚啞嫁下難以促成的美滿。早前還說沈潤算計深,步步為營謀來了這場婚事,如今看看,有些緣分就得靠手段,要是聽之任之,現在便是各在東西,各謀前程。
這頭祖孫正喁喁低語,一個婆子從中路上過來,停在廊下向內回稟:“老夫人,才剛有個人老在咱們府門外頭打轉,門上小子出去問了,說是謝家的人,求見咱們大姑娘?!?
老太太一聽便冷了臉,“謝家人?都鬧到這步田地了,怎么還敢登門?這回又是打的什么主意,又想算計誰?”老太太站起身道,“把人打發了,就說姑娘才大婚,頭三個月里不見那些晦氣的人?!?
婆子應了個是,“那人想是知道姑娘不會見,另讓小子傳了話,說謝節使病得不輕,求姑娘念在骨肉一場的份上,回去看看?!?
清圓也站起身來,一時有些怔忡,“好好的,怎么說病就病了?”
老太太忖了忖道:“估摸著上回石堡城一戰大傷元氣,回來又不得圣人待見,心思一重便病倒了。人到纏綿病榻的時候,想事情比以往更深些,或者就想到了你,你究竟還是他的骨肉?!?
老太太從不阻止孩子認祖歸宗,只因先前謝家老太君鬧得太過了,她也覺得這條路斷了干凈。但眼下又不同,清圓和謝老太太隔了一層,與謝紓卻是嫡親的父女。謝老太太的死活可以不去過問,到了謝紓身上,便需要再合計合計了。
不過清圓辦事向來決斷,她揚聲吩咐婆子:“你傳話給那個送信的人,就說是我說的,我與謝家再無瓜葛,往后謝家有什么事,都不必上我這里來報信兒?!?
婆子領了命匆匆去了,陳老太太道:“謝節使到底是你父親……”
“祖母別心軟,誰知道這里頭有幾分真假。倘或又是他們耍的手段,我糊里糊涂回去,豈不正中他們下懷?”
然而話雖如此,心里若說半點沒有波動,卻也做不到。只是嘴上閉口不談,在陳府上陪著祖父祖母吃了飯,下半晌才返回指揮使府。
將要入夜的時候,她已經預備歇下了,外頭周婆子進來回話,說謝府上大姑娘和大爺來了,正在前廳候著夫人呢。她聽了心頭一沉,知道清和是等閑不肯來當說客的。還有正則,他是府里長子,一向不拿她這個妹妹放在眼里,今天兩個人一道來,想是老爺當真不好了。
她呆站在那里,眼前劃過那個陳府外吃了閉門羹的身影,細想起來仍覺得悵惘。其實謝家人原可不見的,但既然清和來了,總不好做絕。便讓紅棉重新替她梳妝,打扮停當了方往前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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