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圓道是,猶豫了下又問:“二姐姐今兒好些了么?”
老太太垂著眼,語氣輕描淡寫,只道:“聽說睡的時候不那么長了,等再過兩日,想也差不多大安了,你不必掛懷?!?
清圓慢慢點頭,輕聲道:“只怕太太怨我,姊妹間原好好的,鬧了這一出……”
這一出何嘗不是她希望的呢,老太太心里明明白白,暗自驚訝于這么點大孩子,竟有那樣心機之余,倒也沒有觸發她多大的怒火來。
身份地位這種東西是娘胎里帶來的,聰明與否,卻決定你將來是否走得長遠。其實認真說,一根藤上傳下來的子孫,哪個應該親厚,哪個應該疏遠呢。將來出了門子,都惦記著娘家,那就是好的,因此對清圓她也沒有過多苛責,清如自己糊涂,怪不得別人。
老太太目下關心的是別樣,“你二姐姐的事一出,我也沒顧得上問你,那天的宴上,瞧著都使和殿帥都還如常吧?”
清圓頷首說是,“一切都如常?!碑斎贿@如常是大多數人眼中的如常,對于她來說,指揮使每次都能讓她渾身發毛,想是毛著毛著,大概也就習慣了。
老太太復又問:“你同那位都使夫人,處得可還好?我聽說董氏性情很不錯,只是娘家出身不高,背后叫多少人說嘴,說她配不得都使?!?
配不得都使,是配不得做都使正頭夫人的意思。歷來嫡妻這個位置要求很高,看門第看出身,倘或稍低些,對男人也是一種辱沒。但繼室就不一樣了,沒有那么高的門檻,小門小戶或是大家子庶女都是不礙的。
清圓勉強笑了笑,知道這位祖母在惦記什么,打從讓她獨自登沈家的門時起,這個念頭就不曾滅過。老太太很篤信,憑她的能耐一定能夠取芳純而代之。有時候想來真是不堪,在這位謝家最有威嚴的長輩眼里,她始終都是做妾室,做填房的命。
不過老太太不點破,她只作不查,避重就輕地說與都使夫人相處得很好。
“既然處得好,那就常來常往吧,多去走動走動,于你沒有壞處?!?
多往人家府上去,便多些機會遇上都使,一個花兒一樣鮮潔的姑娘,總能勾起男人別樣的遐思和向往。
清圓嘴上應著,并不往心里去。后來的幾日如常到碧痕寺做她母親的法事,只是說好的申末結束,漸漸往后延遲,一日更比一日晚,及到第四天,幾乎拖到了戌時。
夏日的戌時,正是天要黑不黑的當口,從山門上下來,暮色四起,朝遠處看,樹木隱隱綽綽,已然看不清樹干和枝椏了。
抱弦攙她登上了車,還和平常一樣,小廝打馬揚鞭,急著往城內趕。從碧痕寺到謝府有七八里路程,清圓暗自琢磨,這一路要經過一處荒地,以前大道兩側開過渠,后來無人經管,漸漸長成了蘆葦蕩。這個時節,正是長勢大盛的時候,站在路上南北看,蒹葭彌望看不到盡頭,若有變故,必然是出在那一段。
她緊緊捏住手里的帕子,仔細聽外面的每一絲響動。馬蹄篤篤馳進了蘆葦蕩,天也徹底黑了,車棚一角的風燈成了這幽暗世界唯一的亮,像長劍上一簇璀璨的反光,沿著劍身快速向前奔走。
忽地,疾馳的頂馬發出一聲嘶鳴,奮力頓住了步子,車里坐著的人因慣力猛然前傾,要不是抱弦死死拿手臂橫亙著,她幾乎要被甩出車廂了。
“姑娘……”抱弦驚魂未定,扶著她的肩問,“可傷著哪里?”
清圓搖了搖頭,勻上兩口氣,知道當來的終于來了,便推開雕花門探出了身。
原本的設計是有人裝匪劫持,有人古道熱腸相救,最后矛頭直指扈夫人,橫豎這招栽贓假貨扈夫人也曾對她母親使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一點也不為過。反正是自己一手安排的,她心里有章程,只要演一出戲叫隨行的人看就是了。
月色下暗影徘徊,風燈搖曳,照出許多錯綜的腳步。她扶著車轅跳下來,看丫頭婆子們慌不擇路,鬼頭風般胡躥,然而突不破重圍,到底都被逼回了原地。押車的小廝暗暗抽出了車轅上綁縛的刀,可是還沒來得急把刀握穩,一道寒光斜劈過來,那小廝哼都沒哼一聲,一頭栽倒在了地上。
清圓吃了一驚,耳邊炸起丫頭仆婦們的尖叫,那種恐懼像陡然生出的兩只手,幾乎要把心撕裂開。她倉惶退后兩步,看那小廝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不過須臾,身下蔓延出大量的血來,她才驚覺事態不是她預先設想的那樣,失控了,抑或是弄假成真了。
這種情勢下,一行人都成了待人屠戮的羔羊,又驚又懼擠作一團。那些黑衣人拎著刀獰笑,為首的借光打量清圓,嘿了聲道:“這么漂亮的小娘兒,死了怪可惜的?!边呎f邊涎臉湊過來,“要是給我做壓寨夫人,就饒你一命,如何?”
前路后路都斷了,這時候退無可退,清圓只得定下神來怒斥:“你們是什么人!天子腳下竟敢劫道,可是沒有王法了!”
那些黑衣人聽了那聲嬌喝倒一愣,愣過之后便大笑,“到底是節度使家的小姐,果然有膽色?!?
清圓腿肚子直發抖,這種關頭不得不冷靜,雖然知道打商量毫無用處,但除了試一試,別無他法,便好和他們周旋:“你們冒這樣的險,無非是求財,既然知道我的來歷,不如放了我,待我回去,一定重金酬謝你們?!?
結果又招來一頓嘲笑,“放你回去,好叫你通知官府緝拿我們?我們雖是為錢,卻也不傻……”后面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勒斃在了金甲包裹的臂彎下。
一時四方火光大盛,馬蹄聲颯踏,黑衣人被錦衣金甲的班直圍了起來。一切來得迅疾,那些曾令謝家人忌憚的殿前司班直,這刻卻恍如神兵天降,清圓聽見抱弦似哭似笑的喃喃:“姑娘,咱們得救了……得救了……”
清圓驚魂未定,抬起眼四顧,鮮衣怒馬的包圍圈終于裂開了個口子。為首的人有一張冷而精致的臉,策馬到了她面前,垂眼秾睇著她,一句多余的話都沒有,抬手一揮,“帶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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