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急慌慌的?!?
鄭虎在炕下的一個墩子上坐下,喘著粗氣,一時說不上話。
鄭里正六十多歲的模樣,容長臉,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從外表來看,不過是個普通的莊戶老漢,就是穿的衣裳也都是普普通通的。只有那股不動如山的鎮(zhèn)定,一看就是個久經人情世故的。
他嘴里含著煙嘴兒,就將炕桌上的茶壺往前推了推,鄭虎也沒客氣,站起來就倒了一碗茶,咕嚕咕嚕灌了下去。
“伯,我跟你說,我今兒碰見一件事?!?
“啥事?”
“今兒不是我爹忌日,我一大早就帶著……”
鄭虎說到一半,鄭里正就從炕上坐了起來,一副認真去聽的樣子。
一見大伯這樣,鄭虎就知道自己來對了,在聽到薛連興家二房獨子哭訴的那些話后,他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打壓薛姓人在余慶村里威望的機會。
他說得更是詳細,幾乎一字一句重復,而鄭里正一面抽著旱煙,眼睛就瞇了起來。
招兒一直到下半晌才回來,回來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太好。
薛庭儴看了看她身后的背簍,以前招兒每次回來,那背簍里總是裝得滿當當的,今兒卻一看就知道里面沒裝什么了。
“怎么了?”
招兒正在想心思,被小男人一問,愣了一下,才道:“沒啥,我從鎮(zhèn)上給你帶了肉包子,待會兒熱了給你吃?!?
怎么可能沒啥,明明就是有啥。
薛庭儴瞅了她臉色一眼,可她既然不想多說,他也不想逼問。
招兒來回一趟鎮(zhèn)上,滿身都是塵土,她去灶房燒了水,提去浴房里洗澡。薛家專門有間屋子用來洗澡,在后院的菜地里。房子不大,三米見方,地上鋪著青石板,房角一處有個下水口,洗澡水直接可以順著那個口,流進菜地里,
脫下衣裳,招兒拿著皂角在身上搓著,心里卻是一陣愁緒上了心頭。
其實還真發(fā)生了些事,只是她怕小男人會擔憂,才沒有說。
她好不容易找的來錢的路子被人搶了。
搶的人不是別人,正是那個收她做成品后荷包繡鞋的繡坊老板。
其實招兒還算是比較聰明的,從這家繡坊老板那里買了碎布,但成品卻并不是賣到這家,而是換了另一家。只是她沒想到這兩家老板竟是親戚,也不知對方是怎么知道的,等她這趟再去了,對方竟是不愿再賣她碎布。
不光這家繡坊沒有碎布,這繡坊老板還命人把其他繡坊的碎布都買了。招兒還是跑了多家繡坊后,才知道這事。
她已經做好自己出錢供小男人去鎮(zhèn)上讀書的打算,那清河學館她問過了,每年光束脩就得五兩銀子。其中因為很多學童住的地方太遠,可選擇宿讀。若是宿讀的話,每月伙食、住宿等加再一起,另還需要一兩銀子左右。
招兒的心里是想薛庭儴宿讀的,她覺得這薛家不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家里破事太多,也就是說她得準備六兩銀子,才能送小男人去學館。
她原想著這生意做兩回就能湊夠銀子,誰曾想竟會發(fā)生這種事。
思緒之間,招兒已經洗好了澡,她用帕子將頭發(fā)包起來,穿好衣裳,才回了屋子。
薛庭儴正坐在炕上看書,看得自是他僅有的那本《幼學瓊林》。見她進來了,他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天還涼,趕緊把頭發(fā)擦干。”
聽到這話,招兒心里一暖。
這些日子小男人跟之前相比變了許多,這種變化自然是好的,所以明明心里發(fā)愁,她還是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
她爬上炕,從炕柜里往外拿布巾,薛庭儴就坐在邊上,免不了要側身給她讓一讓。她經過之時,一股夾雜著皂角的馨香味兒鉆入他的鼻尖,他忍不住動了動鼻子,眼神就落在近在咫尺她的身上。
不過招兒素來霸道,從來不許人說小男人,誰說她就跟誰急。因為這事,她同村里不少丫頭小子們都打過架,雖還是有人背地里說,到底沒人再敢當著人面指指點點。
招兒總覺得小男人今天的眼神怪怪的,有些不自在地避開眼。
她知道小男人肯定又氣上了,他最是不喜她說‘狗子是我男人’這種話,每次被他聽見她說這種話,就能幾日不理她。其實招兒也要臉,可她本就是薛家二房的童養(yǎng)媳,若不是這般自稱,她哪里有資格去和四嬸孫氏叫板。
“你是不是餓了?瞧瞧我給你帶了什么回來?”
招兒扭頭就把這些煩心事扔在腦后了,從懷里掏出一個紙包。將紙包打開,里面放著兩個還散發(fā)著熱氣的包子,白胖可人,看著就讓人喜歡。
“快吃,趁著還熱乎。”她笑瞇瞇的,把紙包塞進小男人的手里,一面把肩上的背簍放在墻角。
薛狗子看了她一眼。
眼前的少女正值二八年華,肌膚是鄉(xiāng)下丫頭常見的小麥色,可招兒的膚色卻和別人格外不同,光滑而瑩潤,像似抹了層蜜。高挺的鼻梁,一雙不大不小的眼睛,瞳子黑黝黝的,笑起來里面靈光乍現,看著就是個活潑的。
招兒的身量比尋常女孩兒們都高,發(fā)育的也好,前凸后翹,渾身充斥著一股青春的朝氣。
真鮮活,鮮活得就像他夢里一樣。
他不自覺地拿著包子啃了起來,見此招兒笑得更開心了,去廚房里給他倒了碗水來,擱在他手邊上。自己則彎腰收拾著炕上散亂的被褥,一面心里想著晚上再給他做些什么好吃的補補身子。
好不容易小男人好了一些,那藥還得繼續(xù)喝,再喝幾副才能鞏固。由此自然又開始計算手里剩下不多的錢,以及再想個什么法子弄些錢來,才能解了燃眉之急。
“你,吃了沒?”薛狗子問。
這種行徑在他身上極少會發(fā)生,讓招兒不禁抬頭望向炕上靠坐著的小男人。
其實小男人長相是清秀的,有別于鄉(xiāng)下人的白皙皮膚,眼角微微有些上挑的眼,那抹弧度讓他的面相多了幾分精致的俊氣。就是小男人平日總是半垂著頭,氣質偏陰郁沉默,又太過瘦弱,在人前并不顯眼。
招兒眼里暖了一下,笑容更大了,嘴里噼里啪啦說著:“吃了,在外頭就吃過了,這是帶給你的。”
話說完,她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她等著小男人露出厭惡的表情,抑或是譴責她女兒家不該四處亂跑,哪知他并沒有說什么,似是有什么心事的垂頭吃著包子。
招兒不禁松了一口氣,同時也心里一疼,忍不住道:“狗兒,你也別太著急,那話畢竟是你聽來的,既然沒當面講就當不得真。就算真是這樣也不怕,姐掙錢供你讀書就是?!?
薛狗子的頭其實還有些疼,暈沉沉的,招兒以為他有心事,其實他只是在想那個夢。此時聽到招兒這番話,他才突然想起來自己為何會得這場大病。
認真說來,薛狗子這場大病是肝氣郁結著急急來的。
提起這個,就要說說薛家大體的情況。
余慶村是位于平陽府夏縣湖陽鎮(zhèn)下的一個村子,村里不過兩百多戶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俱都是看老天吃飯的莊戶人家。
薛家就是其中一戶。
不過薛家與其他普通農戶不一樣,也算是有些來歷的。
薛家的祖上,也就是薛老爺子的爺爺是個秀才,像余慶村這種窮山坳坳里,能出個秀才公那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因著這個秀才公,薛家那一代出了薛氏一族的族長,族里又連著出了好幾個鄉(xiāng)老,終于在余慶村擁有了幾分話語權。同時自然也福澤了后輩,薛老爺子的爹又是勤勞肯干的,靠著長輩的幫扶,也慢慢置辦了一份家業(yè)。
及至到了薛老爺子這一代,薛家已經有了三十多畝良田,幾個兒子也各有營生,日子過的紅火得讓人羨慕,在村里也算得上是數得上號的殷實人家。
薛老爺子和婆娘趙氏膝下有四子兩女,長子薛青山娶妻楊氏,誕有兩子一女。長子薛俊才,現年十五,次子薛有才,現年十歲,及已經出嫁的長女薛滿兒。
老二薛青松是個木匠,娶妻裘氏,誕有一子,也就是薛狗子,現年十四。老三薛青柏是個莊家漢子,娶妻周氏,誕有一子一女。長女薛桃兒,今年十三,小兒子薛栓子,現年八歲。老四薛青槐是個挑貨郎,娶妻孫氏,也誕有一子,名叫薛毛蛋,今年才四歲。
至于兩個女兒,大女兒薛翠萍已經出嫁,小女兒薛翠娥今年十四,還待字閨中。
值得一說的是,如今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再加上鄉(xiāng)下人家都是宗族而治,所以薛家是沒有分家的。
薛家嘗過讀書帶來的好處,所以比尋常莊戶人家都要有眼界。薛青山因為打小就聰明,又是長子,薛老爺子對他寄予厚望,到了啟蒙的年紀,就花錢送他去上私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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