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丹聽說劉鐵成前來打劫,臉色陡地變了,變得猙獰可怖。自魏東亭、穆子煦相繼走后,他就是頭號護衛(wèi),前頭幾任都沒出差錯,難道說自己要辦砸了差使?他“噌”地拔出劍來,上前扯住康熙道:“走!主子盡管放心,劉鐵成是個小賊,人也不多,奴才已在外頭安置了幾十個侍衛(wèi)暗中護駕!出了錯兒您剝我的皮!”
“慢,這是在我家,都得聽我的!”韓劉氏大聲喝道。接著一揚手“啪”地打了馬貴一記耳光,罵道:“狗東西,你醒醒心兒——白養(yǎng)活了你,像我韓家使出來的人么?我問你,他們有多少人?你瞧是專沖著咱家來的,還是漫撒網(wǎng)兒?是原先在微山湖的那個劉鐵成么?”大變之下,康熙方見這老太婆的真顏色。她的鎮(zhèn)定神氣使眾人都冷靜下來。
“回老太太的話。”馬貴吃了一掌,清醒了許多,說話也連貫了,“他們嚷得一片山響,說是湖主劉鐵成來鎮(zhèn)借糧,瞧不清有多少人,只把附近幾家店鋪都圍了。不知道是不是山東的那個劉鐵成?!泵髦樵谂哉f道:“就是原來在東平湖和微山湖扎寨的劉鐵成,施瑯練兵時逃到這邊來的?!?
“是他……”韓老太太轉過臉來,看了看正發(fā)怔的康熙,沉吟片刻,忽然說道:“這么巧,決不像誤打誤撞。黑燈瞎火地闖出去太危險——請主子和列位大人都到后頭避盜樓。這不是前幾年,用不了一個時辰府縣就會發(fā)兵來的!”說罷又對武丹道,“你帶的那幾十個侍衛(wèi)都叫進來護著主子在后頭看我眼色行事——丫頭們掌燈,開大門迎他們進來!”此時大門外呼喊哭叫聲已越來越近,不等武丹下令,幾十個便衣侍衛(wèi)早已撤進二門,簇擁著康熙待命,明珠、索額圖和高士奇及靳輔、陳潢等人,無不面如土色。
“什么,開大門?”武丹大驚,一步橫身上前,冷笑道,“死老婆子,此刻頭件事要護好主子!你出去,主子怎么辦?”
韓春和見僵持不下,忙上前跪到康熙面前說道:“石樓通前廳小閣樓,是奴才初到此地就修下的,全是石頭,水火不進,刀槍不入,又極為秘密。屯田官兵大營離這只二十里地,趕緊派人報信兒去。委屈主子先躲一躲,由著我娘周旋一陣子,保管萬無一失?!?
康熙緊張地思索了一陣子,覺得韓劉氏母子說的不無道理,若真的是謀逆,出去正好中計。
韓春和急忙帶路,康熙一干人繞出后堂,循樓梯轉了幾個彎兒,至神龕前按了一下機關,半座樓梯竟像大門一樣翻轉過來??滴跚茣r,里頭是一色兒糯米灌漿石壁夾道,略一遲疑便率先進去。韓春和在后頭又掩了樓梯,在暗中指示著方向高低,安慰道:“主子爺放心,全是石頭,一根草節(jié)兒也沒有,火也燃不起來……”直到閣樓里,康熙才見到一絲光亮——原來已轉到前堂后壁頂上,隔了石窗欞,下面的情形都能看見。武丹此時略覺放心,命侍衛(wèi)們分節(jié)據(jù)道把守,自跟著康熙,握著手中的劍柄暗道:“這個地方就真的發(fā)現(xiàn)了,也只能一個人一個人地往上攻,好對付!”
康熙張著眼往廳里看時,已到處都是火把。一個長得黑塔似的大漢,滿臉橫肉,穿著黑拷綢燈籠褲,打著赤膊坐在中間太師椅上,一條腿蹬在桌子牚兒上,一只手彈著寬邊大片刀,眉棱上的刀疤一顫一顫,有點不耐煩地等著主人。幾十個嘍羅都是短衣裈褲辮子高盤,按著腰刀雜亂無章地立在墻邊門口,身上的熱汗在火光下油亮亮、光閃閃,大廳里顯得殺氣騰騰。大約因等得太久,大漢放下了腿,努了努嘴,一個小幺兒便大聲叫道:“韓家的人怎么還不出來?我們湖主等著呢!”
話音剛落,兩個丫頭攙著白發(fā)蒼蒼的韓劉氏出來了。她擰著小腳,顫巍巍的,步履十分龍鐘艱難。樓上眾人的心像一下子被捏得緊緊地提在半空,連氣也透不過來。
韓劉氏走到劉鐵成面前,一躬身行下禮去,抬頭一瞬間,她的目光陡地一閃,變得異樣了,竟歪著頭審量起這個驕橫的“湖主”來!她嘴唇哆嗦了半晌,也沒說出一個字來;把個劉鐵成看得莫名其妙,低頭看看身上,并無古怪之處,便冷冷問道:“你瞧什么?”好久,韓劉氏才口吃著問出話來,不知什么緣故,她的聲音抖得厲害:“——微山湖主!你姓劉?”
“是?。 眲㈣F成一偏腦袋,愕然注視著韓劉氏說道,“姓劉又怎么樣?”
“鐵成?”
“是呀!”
“黑牛兒?”
“啊——???這是什么意思?”
韓劉氏這一問,不但劉鐵成,連廳下幾十號人也無不大驚失色。正沒個開交處,韓劉氏推開丫頭,呼了一聲“天公祖爺觀世音娘娘”撲過來,雙手拍著劉鐵成的肩頭竟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苦命兄弟呀……”韓劉氏涕泗縱橫,一頭哭一頭訴說,“你狠心呀!撇得老姐姐苦哇……嗬嗬……”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早看得康熙君臣如癡如呆。高士奇愕然轉身小聲問道:“春和,你有這個舅舅么?”韓春和遲疑地看了看下頭的母親和“舅舅”,在暗中搖了搖頭,口中卻道:“興許有?不過我媽這人……”下頭的話卻沒說出口。
說話間廳中氣氛已是大變。劉鐵成將信將疑地看著哭天抹淚的“老姐姐”,結結巴巴地問道:“你……你是——是我姐……姐姐?”
“嗯!”韓劉氏撲簌簌落著淚珠兒,自從懷中掏出個破荷包兒,泣不成聲地說道:“兄弟……你看……”
劉鐵成有些惶惑地接了過來,問道:“這……”
“咱爹在沂河岸咽氣時交給我的……”韓劉氏嗚咽著說道,“說有朝一日能見著你兄弟,把這個給他。上頭這針線還是娘在西屋布機邊忙里偷閑做的。荷包里頭包著你的長命鎖兒……你的小名兒先叫黑狗憎兒,后來看你長得壯實,又叫黑牛兒,兄弟你還記得不?”
“爹怎么死的?”劉鐵成已被“姐姐”弄懵了。把玩著這種山東家常嬌生子兒都有的荷包兒,一邊努力回憶著自己的“小名”,問道,“是叫人……害死的?”
“餓死的……”韓劉氏仿佛又被觸了傷情,老淚斷線珠子般滾落,哽咽著對不知所措的山大王道,“你七歲闖禍,和錢家少爺賭氣,點了人家麥秸垛,一走了事兒。錢家老畜生們四五個帶著家人,堵著門要人,三天不交人,就要賣了姐姐……娘氣得半夜就上了吊,爹拉著我逃出來……可憐當時天下大雪,又正過年,到哪里討飯去?在臨沂城外河神廟他老人家一伸腿就……你這忤逆不孝的種子啊……你這苦命的黑牛兒啊……”說著,訴著,揉搓著又放了聲兒。
劉鐵成聽著他這份山東人人皆知的家史,牙咬得咯吱吱響,他已經(jīng)有幾分信了。
韓劉氏哭了一陣才收聲,顫聲抽著氣,抖著手扳起糊里糊涂如在夢中的劉鐵成的前額,說道:“叫姐姐好好看看你!四十年了,你依稀還帶著小時候模樣——眉棱骨邊原有塊小疤,是你上樹摘柿子摔了的,姐姐為這還挨打來,怎么沒了?倒留下這么大塊刀疤?”
“……兄弟……走黑道兒,”窮家小子從不照鏡子,劉鐵成哪曉得原來有疤無疤?這里被人削了一刀卻是真的,聽韓劉氏問,便苦笑道,“這些事是免不了的?!表n劉氏像看不夠似的上下?lián)崦鴦㈣F成,絮絮叨叨哭道:“可苦了我兄弟了……姐姐也不容易呀,自嫁了韓新朝那個老死鬼,窮得叮當兒響,哪里有錢尋兄弟?這幾年過好了,聽說你在東平湖又出了事,叫官軍殺了……哪成想在這兒見這一面!”
諸如樹上摔下、小荷包兒、長命鎖之類的瑣事,劉鐵成闖蕩多年,干了殺人越貨的勾當,哪里憶得起來?但這類細碎家常絮語由一個哭哭啼啼的“老姐姐”說出來,世人誰能不信?聽到此處,劉鐵成嘴一撇一咧,再忍不住,“嗚”地一聲放聲大哭,撲翻身跪倒在韓劉氏腳前,狠命地碰著頭叫道:“姐姐呀……天幸有人報信兒,叫來認姐姐!兄弟不是人!這么多年都沒打聽過您啊……”此刻,即便他真的以為韓劉氏“誤認”了他這個兄弟,也不愿捅破這張紙了,多年來窩在心里的苦情,只有在“姐姐”跟前才能盡情地發(fā)泄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