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流年，繁華依舊。

共和七十五年。與十年前相比，大夏神州沒有太大變化。特別是對方思慎來說，生活中唯二的兩個重心：家庭與事業(yè)，都處于平穩(wěn)上升狀態(tài)，實在沒有什么可不滿意的。

至于天災人禍，國計民生，朝堂上你方唱罷我登場，江湖中各憑能耐運道顯神通。離得遠的無暇顧及，離得近的想不知道也難。

先是方敏之一家移民去了海外，方思慎猜想大概為了近幾年叔叔搞出來的某些小動作，卻沒料到竟至待不下去的地步。等再次輾轉(zhuǎn)見面，已經(jīng)是異國他鄉(xiāng)。方敏之把新出的詩集給侄兒看，只字不提為何臨到晚年去國離鄉(xiāng)。好在他原本就十分國際化，在洋人的國度里也生活得頗為自在。

另一樁沒料到的卻是妹妹一家三口，低調(diào)而迅速地遷往花旗國，除去至親密友，基本無人知曉。胡以心和歐平祥均屬高級技術(shù)工種，走起來并不難。他們的獨生女兒也十歲了，兩口子對外的說法，移民主要為孩子成長教育考慮，但方思慎知道并不僅僅如此。妹妹一家走后不到半年，胡家第二代就被牽連進了一樁貪污大案，緊接著第三代又爆出劣跡無數(shù)，原本大樹一般的軍政權(quán)貴家族，在風雨的打擊下轉(zhuǎn)眼敗落。

很多人走了。很多人正在謀劃離開。洪家三小姐洪玉蓮早已正式成為花旗國公民，長孫洪文龍和洪鑫自己，也預備著雙重身份。方思慎的同事與學生中，去往他國的比例逐年增長。但與此同時，也有更多的海外夏人在不斷返回，更多的外國人在不斷涌入，帶著各種各樣的目的和企圖，在這塊土地上騰挪跳轉(zhuǎn)。

方思慎如今除了在人文學院任職，還是涼州玉門書院的客座教授，每年固定去待個把月。除此之外，他還在包括普瑞斯在內(nèi)的幾所外國大學東方研究院掛了名，隔上一段時間，總要去盡盡義務。然而他從來沒有想過真正離開夏國，盡管不斷有熟人在這個問題上交淺深，委婉試探。說到底，方思慎是一個追求踏實的人，精神上無所依托的生活，在他看來，根本不可想象。年歲越大，這種深入骨髓的立地扎根的感覺就越鮮明。即使有再多不如意，也無法轉(zhuǎn)身離開。

如果說，十年前，洪鑫因為自己不得脫身，覺得連累了方思慎，那么十年后，依舊還是他，在要不要脫身，以及何時脫身、如何脫身之間糾結(jié)猶豫。

暑假剛開始，洪方二人回了一趟青丘白水。到得圖安，自有杜煥新手下來接。杜宇翔中間留級一年，連拉帶拽，總算上到了小學畢業(yè)。杜家老二比老大小五歲，被家人寵成了小霸王，兄弟倆矛盾尖銳，沖突頻繁，堪稱水火之勢。洪玉蘭幾次三番，到底說動方思慎做主，把老大放到京城上中學。

洪二小姐的原話是：“他大舅，這娃兒只跟你親，爹媽都不在他眼里，也算是個……是個緣分。誰想大人造的孽，報應在孩子身上，本來壓根沒臉說這些。只求你，求你看在他舅舅份上，不要嫌棄……我跟他爸，欠了你的情，將來，將來……”一邊說，一邊掉眼淚。

這件事洪鑫并不贊成，方篤之更是明確反對。方思慎向來不多想，幾句話做了決定：“何苦折磨小孩子？他在家里難受成那樣，在這兒怎么也比在家強。不調(diào)皮不搗蛋，能添多少麻煩？上次來住，都能幫我打字了，我覺得挺好。爸，阿堯，你們那些顧慮，其實真沒必要?！?

正好兩人打算回青丘白水掃墓，干脆順便接外甥。杜宇翔看見大舅舅，整個人精神面貌截然不同，連芒干道掃墓都跟著去了。之后洪方二人又停留了幾天，方思慎領著杜宇翔到處玩耍，洪鑫則跟著姐夫應酬交際。杜煥新年紀大些，也開始為子孫后代考慮，邊境上的風險生意慢慢脫手，積極經(jīng)營跟地方基層官員的關(guān)系，打起了開發(fā)地方特產(chǎn)的主意。小舅子親自到來，自然不能錯過機會，大力推銷，希望洪鑫加入合伙。

回京的火車上，洪鑫把這趟應酬見聞當笑話講給方思慎聽。

“我問他們做過什么項目，有個鎮(zhèn)長說他前任引進過壓縮木耳生產(chǎn)線，可惜失敗了。問怎么就失敗了，你猜怎么著？兩萬塊錢一條生產(chǎn)線，買回來幾根自來水管子。木耳泡發(fā)了硬塞里頭，兩個人抓著鐵棒死命往下杵。哎喲我去！這幫人以為是打夯呢！沒幾天管子生銹，壓出來的木耳塊都沒法要。那鎮(zhèn)長一離任，這條他媽生產(chǎn)線立馬作廢。你說得是多殘的腦子，才整得出這奇葩玩意兒……”

方思慎聽得瞠目結(jié)舌。隨即狐疑道：“這方面的工藝應該很成熟了才對吧？”

洪鑫撇撇嘴：“不就為了那幾萬塊錢項目款嘛。太偏太窮，什么離譜招兒都有。有一個飲料廠，專門生產(chǎn)山果罐頭、野果汁，整個廠子就兩臺攪拌機，一臺瓶蓋封裝機。兌點糖水就賣，小孩過家家呢?！?

正經(jīng)起來：“凡是他們能想出來的項目，鄰近兩個州早已經(jīng)做出品牌和規(guī)模，這時候起步，怎么跟人家比？再說了，青丘白水的優(yōu)勢，就在‘野生’兩個字。你也知道，真正野生的東西，能有多少？根本經(jīng)不起這么搞，最后都得走人工的路子。這里頭最賺錢的，是人參跟鹿茸。但是這些東西貴是貴，假冒偽劣也多，誰都怕上當。打不出品牌信譽，就是賠本的買賣。”

皺眉：“誰來栽種養(yǎng)殖？誰來管理？要動山林里的東西，還有少數(shù)民族的問題。前期投入好說，上頭有專項扶助款，關(guān)鍵沒有靠譜的人，錢跟時間恐怕都得打水漂。我姐夫介紹的那一大幫子，除了能吃能喝，真沒看出還能干啥?！?

方思慎想起近日所見圖安蕭條的市面，混亂的環(huán)境，忍不住嘆氣。

“要不……先別動？至少免得開發(fā)變成糟蹋?！边^了一會兒，又嘆口氣，“這個也由不得咱們，你不參與，你姐夫肯定找別人。與其讓別人瞎弄，還不如你去。”

洪鑫笑了，吧唧在他臉上親一口。那邊杜宇翔捧本書，連頭都沒抬。

“我也這么想。嘿嘿，知夫莫若……那啥，先吊著他們，再等一等。其實依我說，最好的方向是建度假村，可惜基礎設施太差，沒辦法?！?

這條線路火車尚未提速，第二天入夜才能到京城。因為怕坐飛機引發(fā)杜宇翔緊張情緒，特地選擇坐火車。十三歲的男孩個子挺高，身形介于兒童與少年之間。一路上安安靜靜，乖巧非常。如非必要，方思慎并不會特意額外跟他說話，但只要開口，基本能得到回應。反觀他自己舅舅，時不時故意撩撥逗弄，根本得不到理會。

晚上，男孩兒睡著了，洪鑫輕聲道：“哥，二姐說……你要是沒意見，他兩口子情愿小宇跟你姓方?！笔稚爝M皮包，捏出個信封來，“杜家倒不小氣，這生活費，兩輩子都夠用了?！?

方思慎愣了愣，才道：“錢的事我不管。至于改姓，完全沒必要。將來孩子長大了，愿意過什么樣的生活，自己決定?！?

他對杜家沒有什么好印象，對洪玉蘭的認知卻還不錯。去年杜宇翔進京復查，因為方思慎的獨特作用，受邀與主治大夫見面。大夫是留洋名醫(yī)，見一面不容易。恰逢堵車高峰，便決定改乘地鐵。洪二小姐生猛非常，蹬著高跟鞋一馬當先，過關(guān)斬將，甚至拼過幾個壯小伙，給方思慎搶了個座，弄得他哭笑不得。雖然行事風格另當別論，其間自然流露的回護之意卻不打折扣，實足將他大舅當了自己人。

方思慎忽地一笑：“姓是不必改，不過他自己跟我說過想改個名字。剛讀了‘天雨粟，鬼夜哭’，說要改成下雨的雨，吉祥的祥。”揚起眉毛，“名不正則不順，我說，是不是你們家人都有這愛好？”

洪鑫也樂了：“杜雨祥？聽著這么像神棍呢？嘿，這小屁孩……”

八月，方思慎往玉門書院講學。

涼州玉門書院這幾年聲名鵲起，學校各方面都做了許多改革，在學制上也相當靈活。為充分利用外聘師資，八月設了一個小學期，作專業(yè)研修之用。

方思慎這回動身，帶著一小兩大三個拖油瓶。小的是杜宇翔，大的是洪鑫跟厚著臉皮跟過來的梁若谷。梁才子十年奮斗，混進了中央黨部直屬某政策研究機構(gòu)，最近心情不好，跑到方老師家里求安慰，聽說方思慎要去涼州，立馬編個西部基層調(diào)研題目，光明正大黏了一路。

幸虧郝奕如今身為副校長，可為師弟提供許多方便，臨時騰出一套周轉(zhuǎn)房，安置這大小四口。洪鑫這兩年越發(fā)低調(diào)，基本老婆在哪里就跟到哪里，順便找些事做。他是頭一回到?jīng)鲋?，第二天便?lián)系了當?shù)仃P(guān)系戶，四處轉(zhuǎn)悠，挖掘發(fā)財機會。而梁若谷調(diào)研的名頭竟然也不全是虛的，每天早出晚歸，神秘兮兮。唯獨一個半大孩子杜宇翔，忠心耿耿守在方思慎身邊，不離三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