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八月下旬回國，九月初開學(xué)，一共在家待了不到兩周。

洪鑫特地到花旗國接他，理由如下：

第一、他要來巡視真心堂海外分部，同時帶一批當代藝術(shù)精品過來交易。真心堂海外分部正式開業(yè)一周年，不少活動需要老板親自到場。洪三小姐洪玉蓮因為有了這個正經(jīng)生意，擴大投資，依法納稅，促進就業(yè)，為花旗國的發(fā)展做出了貢獻，順利獲得長期居留許可。衛(wèi)德禮的名字也掛在了真心堂海外顧問介紹欄里。為表誠意，洪鑫給了他一點股份。

第二、他要來跟普瑞斯東方研究院敲定“九溪六器”公開展覽的事。因為研究成果的價值超出預(yù)期，普瑞斯方面按照第一期協(xié)議約定，免去了各項檢測的全部費用。其他諸如論文版權(quán)、署名權(quán)之類，也都在春天那次談妥了，唯獨公開展覽這項尚未商定。洪鑫堅決不肯搞巡回展，最后在方思慎的勸說下，勉強退一步，同意除了在普瑞斯東方研究院博物館展出之外，還借給梵西博物館做一個為期兩月的特展。

原本談到這一步，洪大少摩拳擦掌，一心想從門票收入里再撈點兒油水。后來才知道，人家的展覽是免費的，壓根兒沒有門票收入這一項。被方思慎笑話了一場，放出豪：“這有什么，老子以后專做不要錢的展覽，專給咱大夏父老鄉(xiāng)親看！”

如此一來，接方思慎回國，反倒好像變成順帶了。上飛機前兩天，洪大少借口終于兩人都得空，要好好輕松輕松，結(jié)果把人壓在床上，這樣那樣弄得下不了地。最后方思慎背對他躺著生悶氣，根本不說話。

“哥……”洪鑫試著喊了一聲，那邊紋絲不動。心想沒準睡著了，慢慢爬上床，輕輕掀起空調(diào)被。手指蘸著消腫化瘀、生肌止痛的藥膏，一邊抹一邊吹。方思慎被他弄得又痛又癢，不由得繃緊了身體，強壓著不發(fā)出聲音。

洪鑫這下知道他沒有睡，換了盒針對筋骨過勞，肌肉損傷的，道：“我給你揉一揉，見效快，明天就能下去。好不好？”

也沒指望他答話，藥膏在手心搓得滾燙，從腰椎往兩側(cè)緩緩?fù)瓢础Ｊ稚厦?，嘴里也沒閑著：“你看吧，只要你回去，你爸鐵定把你圈家里不讓出門。我又不能天天待在京里，總共不過一個多星期，咱倆能見上幾回？等你一開學(xué)，又不知道下次什么時候。你算算，這一年到頭，能一張床上躺著的日子，是不是十個手指頭就數(shù)得過來……”

方思慎恍然醒悟，合著這才是他特地跑來接自己的真正原因。

“唉，牛郎織女太可憐了。哥，我不要做牛郎織女。一個人待著的時候，別提多后悔了，當初就根本不該讓你來……”洪鑫忽然俯身，在側(cè)腰的紅印子上嘬了一口。

正咂吧回味呢，猛地蹦下床，筆直沖進衛(wèi)生間。再出來，一臉濕漉漉的水漬。

“呸，這什么破玩意兒，又苦又辣……”

方思慎再也憋不住，趴在枕頭上悶聲大笑。

他這一笑，那一個立刻打蛇隨棍上，湊過來挨著：“哥，別生氣了，啊？我那個，前面忍太久，一想后邊還要忍那么久，就有點昏頭。以后天天在一起，肯定不會這樣沒輕沒重，到時候都你說了算，你要咋樣就咋樣……”

方思慎依舊沒做聲，心里那點氣其實已經(jīng)消得差不多。洪鑫這些瘋話，起初只當甜蜜語聽，后來逐漸懂了，知道基本都是實打?qū)嵉恼嬖?。畢竟，從一開始，對方便帶著強烈的欲望而來。情愛之事，肌膚之親，于他而，是愛情關(guān)系中極其重要的部分，更是彼此確認，互相歸屬的最根本的方式。理解了這一點，也就不覺得需要生氣。

而對于自己來說……方思慎承認，越來越體會到這一部分的重要性。

忽然挪了挪身體，徹底放松趴著，道：“腿酸，抬不起來?！?

“啊……”洪鑫一愣神，隨即懂了，“我，我給你揉腿……”

方思慎是個過于通情達理的人，洪大少難得有這樣伏低做小的機會，殷勤周到，樂此不疲，閃瞎了同一棟屋子里其他所有人的眼睛。

回到國內(nèi)，果然如他所料，一年沒看見兒子的方司長恨不得把人拴在褲腰帶上。恰逢高校暑假期間，高教司衙門相對清閑，方篤之能推的事都推掉，專門陪兒子在家休息。

頭一回看見兒子手上的戒指，臉色立刻變了。方思慎小心翼翼道：“在那邊，戴上這個，能省很多麻煩……”

方司長語氣硬梆梆的：“回來不用省麻煩，還戴著做什么？熟人見了問起，怎么說？”

方思慎瞄父親一眼，用商量祈求的語氣道：“國內(nèi)不講究這個，大概不會當真。萬一有人問，隨便應(yīng)付兩句……”

“哼?！狈胶V之不再說什么。

盡管每個星期父子倆都通電話，仍然有問不完的細節(jié)。方篤之問到何家的事，方思慎掏出一個相冊，捧到父親面前。

“何家伯父讓人找出了幾張老照片，翻印了一份給我。我自己在他們的老宅里也拍了一些，請學(xué)生幫忙設(shè)計，做成了這個冊子?！?

方篤之望住兒子，好一會兒，才微微哆嗦著手接過去。卻不忙打開，仿佛掩飾什么似的，開口道：“他們還留了老照片……挺好。這頭什么都沒留下……也不是沒照過相，頭些年春游秋游，還有畢業(yè)照……他爸爸有一架相機，我們都擺弄過，拿去相館洗了黑白照片，往上邊涂顏色，紅一團綠一團，可笑得很……”

父親這樣語無倫次的時刻太少見。方思慎有點擔(dān)憂地叫了一聲：“爸爸?！?

方篤之沉默一陣，道：“何惟我當年常上報紙，何家要是想找他在國內(nèi)的照片，應(yīng)該難度不大。至于別的……沒有了……都沒有了……”

他緩著步子往書房走，走了兩步，忍不住翻開封面。

扉頁當中是一個小男孩的半身像，十來歲模樣，穿著小西服，打著領(lǐng)結(jié)，又可愛又神氣。大而明亮的眼睛，咧著嘴露出兩排白生生的牙齒，正笑得歡暢無比。

這是經(jīng)數(shù)碼處理后，從何慎思與小學(xué)同學(xué)的合影中截出來的一部分。

照片下印著兩行西語，是一句關(guān)于愛情的名：

thestoryalovenotimportant-whatimportantthatonecapableoperhapstheonlyglimpsearepermittedeternity.

“愛情故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能夠去愛。或許，這是我們得以窺測永恒的唯一瞬間?！?

方篤之停下腳步。良久，慢慢回轉(zhuǎn)身，看見兒子正憂慮地望著自己。他微微笑了笑：“小思，謝謝你。爸爸很喜歡這份禮物。”

方思慎回來后的第三天，被人文學(xué)院古夏語研究所所長呂奎梁請去，要他給這頭正在做的子課題提意見。這邊執(zhí)筆人是副所長嚴知柏。嚴教授老習(xí)慣依舊，一點東西顛來倒去地拽，不把人繞到云山霧罩不罷休。方思慎很為難。他現(xiàn)在也知道了，甭管當事人多么誠懇多么迫切，提意見都是絕對得罪人的事，吃力不討好。

可是他沒法不提，因為他負責(zé)翻譯。天知道把用西化的糾結(jié)夏文寫成的古夏語研究論文翻譯成西文，是多么艱巨的任務(wù)。更何況，與其投到雜志社被花旗國的編輯退回來或者直接刪改，不如提前把功夫做到位。想清楚這一點，方思慎拿定了主意。當面沒多說，之后寫了封詳細的郵件，單獨發(fā)給嚴教授。

方篤之見兒子這樣，在家里搖頭嘆氣。

“小思，你學(xué)會了給人留面子，好事，大有進步。問題是得分什么對象什么情況。你這么做，最后功勞全是他嚴知柏自己的，誰看得見你的辛苦你的付出？現(xiàn)階段正是該你立權(quán)威樹形象的時候，留面子這種事，也要看值不值。國內(nèi)的論文想往國外發(fā)，有大鴻溝要跨，正好趁此機會，叫他們多磨練磨練。你有這個指導(dǎo)的資格，就不要怕擺架子……”

方思慎被父親訓(xùn)得服服帖帖，到了下一回，眼見多人在座，當面依舊說不出口，替人將面子一氣兒留到底。

回國后一星期，妹妹約請吃飯。原本胡以心要去機場接方思慎，不料恰好查出懷孕，緩了幾天，這才出門。

方思慎給妹妹帶了一套化妝品，恭喜之后，笑道：“糟糕，這下用不上了。不如下次你直接告訴我要什么。”

胡以心抱著那奢侈牌子的紙袋不松手：“這東西保質(zhì)期長，等孩子出生以后我再用。”

歐平祥要上班，約了等老婆跟大舅哥見完面過來接。兄妹倆個有說不完的話，喝罷下午茶，又換了個地方吃晚飯。胡以心結(jié)婚之后，娘家婆家頗有些故事，沒法跟別人講，專等著兄長回來傾訴。方思慎一貫疼她，對孕婦更是無條件遷就照顧，任由她痛痛快快地講，在行上給予足夠的支持和安慰。

吃罷晚飯，總算說舒坦了，胡以心長吁一口氣，開始詢問兄長這一年過得如何。問得幾句，忽道：“回來路上一個人？”

方思慎搖頭：“不是?！?

胡以心兩只眼睛瞪得溜圓：“還有誰？”

“嗯……”方思慎潛意識里覺得她心中有數(shù)，不致產(chǎn)生太大驚嚇，但還是注意了一下措辭，“跟洪歆堯同路回來的?！?

胡以心手指輕輕敲打桌面，微揚起下巴，定定地瞅著方思慎：“洪金土……又是他。還是說……就是他？”

方思慎回望著她，慢慢點了頭：“對不起，以心，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告訴你們……”

胡以心往椅背上一靠，大有果然如此的意思：“我說嘛，上次你去，碰上他同路，我就覺得奇怪，琢磨了好幾天。問你爸，就更奇怪了，根本不搭理這茬。”說到這，臉上浮現(xiàn)出疑惑神色，“不對啊……哥，你沒搞錯？真的是他？你……喜歡他？”

作為洪大少的高中老師，雖然后來也有機會打交道，畢竟未能充分體會其畢業(yè)之后的飛速成長，主要印象還停留在粗糙幼稚的少年時期。胡以心越想越覺得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