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師，聽說您要離開京師大學(xué)，是真的嗎？”

下周期末考試就開始了，頭天一年級最后一次課，因?yàn)闋可娴较乱荒険Q老師的問題，方思慎特地說了說，沒想到這么快江彩云就知道了。

點(diǎn)頭：“是的。不過你有什么問題，仍然可以聯(lián)系我，沒關(guān)系的?！?

女孩子泫然欲泣：“真的……要走啊？”

方思慎也有些黯然：“嗯，換個環(huán)境試試吧?！笨磳Ψ奖砬閭?，只當(dāng)是文科女生的慣常感性，安慰道：“生活總要有變化，不是壞事?！?

“那……可以問問您去哪兒嗎？”

“高等人文學(xué)院?！?

江彩云轉(zhuǎn)悲為喜：“就去人文學(xué)院？不離開京城？”

“是啊，怎么了？”

女孩子有點(diǎn)不好意思，紅暈上臉：“沒什么，我還以為……以為您要去外地或者出國。沒想到還在京城，太好了?！毖凵裰袧M是期盼，“那以后我可以去人文學(xué)院看您嗎？”

“這……”方思慎略感意外。也許對方只是一時激動，口頭說說?？茨悄?，又覺得不像，下意識猶豫了。

江彩云咬咬嘴唇，忽然下定決心，往前靠近一步，抬眼望住方思慎：“方老師，我……我喜歡您，非常喜歡……是……想要在一起的那種喜歡。因?yàn)槟抢蠋?，我是學(xué)生，之前……一直不敢讓您知道?？墒悄鸵吡耍颐髂暌伯厴I(yè)了?！迸涸秸f越勇敢，“這些很快都不是問題。我知道您沒有女朋友，能不能，能不能，請您考慮一下我？”

等了一會兒，見方思慎似乎還在震驚狀態(tài)，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又強(qiáng)調(diào)一遍：“我是認(rèn)真的，請您考慮一下。至少，考慮一下！”

青春靚麗的女孩看著自己，眼睛閃閃發(fā)光。方思慎嚇一大跳：“啊，你……怎么……”倉促間問出一句大實(shí)話，“你不是有男朋友嗎？”

江彩云不乏追求者，方思慎一直是這么以為的。

“那都他們瞎起哄亂說的！我從來沒有男朋友，一個也沒有。您相信我！我只喜歡您！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只喜歡您……”

女孩子急著剖白自己，方思慎才意識到問了個多蠢的問題，立刻補(bǔ)救：“對不起，不是你，是我，我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對不起。”

“您已經(jīng)……有女朋友了？”

總不能說是男朋友。方思慎硬著頭皮點(diǎn)頭：“是?！?

“真的？怎么……一點(diǎn)都看不出來？”

“真的。我們……交往很長時間了，感情很好。”女孩子滿臉傷心的淚水，方思慎吐字艱難，“因?yàn)椤愿駜?nèi)向，不愿意宣揚(yáng)，所以……知道的人不多……”

江彩云眼淚越流越多，方思慎最不擅長應(yīng)對這種情形，手足無措。最后狠狠心，站開兩步：“謝謝你的好意，真的對不起！”趕在圍觀路人靠攏之前，匆匆離開。

他一路小跑，直到出了校門，才停下來喘氣。先是聶明軒糾纏半天，后有江彩云一頓驚嚇，應(yīng)接不暇，頭都隱隱痛起來。對方思慎來說，拒絕別人的感覺并不舒服。聶明軒對于如何把握人際關(guān)系中的曖昧領(lǐng)域游刃有余，令他沮喪為難。江彩云卻是一片癡心寄托虛空，令他感到不忍和歉疚。然而他知道，不干脆徹底地拒絕，只會更糟糕。

慢慢平定氣息，往書店街走?？匆娛煜さ暮谏I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他忽然意識到，跟洪鑫在一起，從來不需要去想如何相處的問題。

走到車門邊，按照慣例，這時候就該自動打開了，今天卻沒有動靜。想必自己來得晚了，他只怕沒注意，屈指輕輕敲了敲。

“對不起，等很久了吧？”

洪鑫沒說話，等他關(guān)好車門，就側(cè)身幫著系安全帶。隨后趴在方向盤上，歪著腦袋看他。

這副樣子實(shí)在不同尋常，方思慎忘了之前擾亂心神的經(jīng)歷，關(guān)切地問：“怎么了？”

看方思慎幾乎著急起來，洪鑫才道：“什么事，耽誤這么久？”

他用了全身的力氣壓抑自己，讓這句問話聽起來比較正常。

洪鑫是在江彩云掉眼淚那一刻走的。他怕自己再不走，不知道會干出什么不計(jì)后果的蠢事來。光天化日，大庭廣眾，那兩個人不可能有什么。何況他心里明明知道，他們從來也沒有過什么。然而江彩云這一哭，以方思慎待人的習(xí)慣，也許幾句安慰，也許某個表情動作……光是想一想，洪鑫就恨不得把那女人撕成碎片。

他如同逃離洪水猛獸般退卻。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有種置身陰暗深淵的錯覺。人群擁擠，熙熙攘攘，霎那間化作海天無涯，那個人離自己無限遙遠(yuǎn)。

想要在太陽光下，人群之中，站在他身邊，拉著他的手向全世界宣告：他屬于我。

這愿望如此強(qiáng)大，以致陡然噴涌的不甘不忿令洪鑫目眥盡裂。他跌跌撞撞回到車上，抱住了腦袋。

原來，人生就是如此，不管多努力，能夠掌控在手的，始終那么少。

這個認(rèn)知令洪大少近期急劇膨脹的自我好似戳破的氣球，眨眼工夫，“噗”一聲癟了下去。

曾經(jīng)他以為，追到方思慎就算成功了。后來他以為，得到雙方家長認(rèn)可就算成功了。如今才發(fā)現(xiàn)，過去的想法多么淺薄。

洪大少抱著腦袋惡狠狠地想：這事兒，忒他媽具有挑戰(zhàn)性了。

求不得，愛別離。沖動狂喜，安寧極樂，憂懼恐慌，無奈絕望，種種人生最激烈的情感，都是因?yàn)榉剿忌鳎轹尾诺靡越?jīng)歷，刻骨銘心。任你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真正的好男人，就是這樣被愛情一點(diǎn)一點(diǎn)打磨出來的。

聽洪鑫問，方思慎道：“路上碰到兩個熟人……”他停下來，似乎在考慮怎么組織語。

“你也知道的。一個是平祥的那個上司，今天來這邊主持最后一場招聘，碰巧遇上了，說了幾句話。”

聶明軒幾次熱情主動，要交朋友，卻從未挑明背后的心思。被方思慎透過歐平祥拒絕，反而更加彬彬有禮，鍥而不舍。原本這正是成人世界完美的交往方式，彼此有面子，留余地，何況恰如其分地送上門賣好，實(shí)在是處處方便被追求者。只可惜碰上了方思慎這個書呆子，明珠投暗，既嫌麻煩，又嫌虛偽。今天不得已應(yīng)付一把，心里打定主意，將此人納入拒接電話名單。反正很快就要離開京師大學(xué)，他準(zhǔn)備嚴(yán)肅叮囑妹夫，不要再把消息泄露出去。

因此，方思慎說到這，認(rèn)為夠了，開始說下一個他覺得更麻煩的對象。

“另外一個是江彩云，她聽一年級的說我要調(diào)走，說了幾句告別的話。”

洪大少終究沒能忍到底，恨聲道：“這娘們欠了老子的債，不知道打算幾時還清？”

方思慎才想起還有這一碼。本來還在猶豫該不該往下說，立刻不猶豫了。坦然道：“你現(xiàn)在不著急吧？她要是不方便，也別逼人家。我看她不像不講信用的人?！?

洪鑫聽見最后一句，登時就要炸毛，卻聽方思慎又道：“之前那時候急等錢用，倒沒想起來問問她。雖然不多，有總比沒有強(qiáng)?！?

那股火頓時下去了。想起方思慎以往從來不在自己的銀錢問題上發(fā)，此話堪稱歷史性進(jìn)步，值得慶賀。忽然就懶得多問了，想要拉著人大庭廣眾中顯擺的念頭再次冒出來，興沖沖道：“咱們上外頭吃晚飯吧。”

自從去年洪家出事以來，除了上次見秋嫂與何慎薇，差不多一年沒有兩人單獨(dú)在外活動過了。

方思慎有些奇怪：“不是說好回去做？馮媽都買好菜了吧，時間也來得及?！?

“別做了，今天我們?nèi)ゼs會！”

車子發(fā)動，洪大少開始琢磨地方。一圈默數(shù)下來，凡是自己熟知的場所，都可能碰見熟人出現(xiàn)意外，竟沒有一處合適。那種恨不得大肆炫耀，讓全世界都認(rèn)可，又巴不得密封暗藏，叫所有人都無法染指的詭異矛盾心理，端的是難以喻。

方思慎看他才一臉興奮，轉(zhuǎn)眼又?jǐn)Q起眉頭，問：“阿堯，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還是回去吧。沒什么合適的好地方，被人撞見了麻煩。”說是這么說，那股郁郁失落神色卻沒散開。

方思慎難得地動了一回腦筋，道：“要不，去上回跟秋嫂、何姑姑她們吃飯的地方附近？那邊多的是外國人，環(huán)境大都還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