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州本以面食為主,那蔥花餅又做得相當(dāng)?shù)氐?,洪大少聞著香味兒口水就下來了,伸出右手往餅上抓去?
方思慎卻把胳膊一縮:“換左手,干凈點兒。”
洪鑫這才想起剛抓過那小孩黑油油的衣領(lǐng)。在屁股上蹭蹭,大咧咧道:“不干不凈,吃了沒病?!币皇忠粋€大嚼起來。
三代出一個貴族,這一細節(jié)充分暴露了洪大少暴發(fā)戶本質(zhì)。但在此情此景下,卻又異常地和諧自然。
方思慎不再說什么,一邊吃一邊往前走。路過瘸腿乞丐,照例彎腰,把零錢放進易拉罐里。
“這餅味道真不錯,簡直趕上我媽的手藝了,好久沒吃過這么地道的蔥花餅了……”看見方思慎施舍乞丐,洪大少瞪眼:“你嫌錢多啊,全他媽是騙子知不知道?信不信他一個叫花子收工回去吃香的喝辣的,準(zhǔn)保比你個大博士過得還滋潤……”一面說,一面又從方思慎拎著的塑料袋里掏出去兩塊餅。
“騙的就是你這種傻冒,有這閑錢,還不如給我呢!”
方思慎一直沒理他,聽見這句,忽道:“你要肯把自己弄成那副樣子坐那兒,我就給?!?
“咳!咳!”洪大少噎著了。明明覺得這話不對勁,偏又駁不出啥來。嘟囔:“誰沒事把自己弄成叫花子,有病呢是吧……”
蔥花餅一共八塊,洪鑫吃完四塊,不好意思再伸手。方思慎道:“飽了嗎?我有三塊就夠了,還有一塊是你的?!?
兩人這時已經(jīng)走進校園宿舍區(qū)。洪鑫還沒來得及拿起最后那塊餅,就見一個衣著詭異的老外疾步走來,臉上驚喜交加:“方!”嘰哩咕嚕一通鳥語,除了那個方字,半句也沒聽懂。
不等方思慎回答對方,他先搶著問:“洋鬼子說啥?”
衛(wèi)德禮卻聽懂了“洋鬼子”三個字,正色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如此侮之,豈非無禮?”
洪鑫吃驚:“原來你會說夏語!”轉(zhuǎn)頭卻問方思慎,“他說什么?”
“他說你叫他洋鬼子很沒禮貌?!?
“然也。沒禮貌,很沒禮貌?!毙l(wèi)德禮撿了方思慎的牙慧,仿佛練習(xí)口語般重復(fù)道。
知道對方聽得懂夏語,洪大少也覺得當(dāng)面管人家叫鬼子有點不合適,再打量一番那身不倫不類的長袍,抽抽嘴角,不說話了。
“方,你下午有沒有時間?”
“我下午要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你有什么事?”
衛(wèi)德禮卻忽然縮縮鼻子,指著方思慎手里僅剩的一個蔥花餅問:“這是什么?好香?!?
“嗯,一種北方民間點心,油煎蔥香派。”方思慎口里解釋著,把餅遞給國際友人,“不介意的話,嘗嘗吧?!?
衛(wèi)德禮道聲謝,一點客氣推辭的意思都沒有,接過去就咬:“唔,好,好吃!”三口兩口吃完,連手指都舔了一輪,才道,“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找你問點兒生活信息,聊聊天。”
他正在努力練習(xí)白話口語,幾天工夫,已有明顯進步。只不過仍有許多詞不會表達,還須西語代替。洪鑫連蒙帶猜聽出七八成,忙插嘴道:“方老師,我還有作業(yè)上的問題要問您呢!”說著,憤恨又鄙夷地瞅了瞅搶走最后一個蔥花餅并且饞到舔手指的洋鬼子。
“一、一起好了,你問你的問題,我問我的問題。我可以問你問題,你也可以問我問題?!眹H友人胸襟開闊,非常樂意多一個口語陪練對象。
方思慎正愁不知如何打發(fā)洪鑫,聞道:“也行。今天天氣不錯,就在校園里找個地方說話挺好?!?
衛(wèi)德禮恪守禮儀,不涉隱私,當(dāng)下表示過一個小時在公寓前花園等候。洪大少卻跟著方思慎大搖大擺走進樓門,路過值班室,沖看門大嬸燦爛一笑,指指前面那人:“阿姨好,我來找我哥。”理所當(dāng)然登堂入室,直跟進宿舍。
“嘖嘖……”洪鑫也參觀過住宿同學(xué)的蝸居,卻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擁擠又整潔的男生宿舍。右面靠墻一張單人床,墻上懸空支著木架子,各種書本紙張從床板順著墻壁一直往上堆,碼得整整齊齊。窗前一張書桌,桌子一頭挨著床,另一頭立著書架。左面墻上釘著好幾塊長條木板,當(dāng)簡易書架用,同樣壘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整整齊齊。洪鑫頓時想起聽說過的一個詞:書城。
就在這密實厚重的書城之中,兩扇窗戶正對著門口,窗外陽光明媚,照得滿室洞然,窗臺上兩盆植物綠意盈盈,渲染出無限活潑生機。
正東張西望呢,方思慎抄起抹布送到他面前:“出門左拐,去水房擦擦?!?
“擦啥?”
“擦擦你的黑鞋?!?
洪鑫低頭一看,可不,鞋子上的水跡干得差不多了,污漬斑駁,越發(fā)顯臟。宿舍雖是水泥地面,卻打掃得一塵不染,身后一串明顯的黑腳印。
“毛病真多……”嘴里發(fā)著牢騷,還是把抹布接過去。剛要轉(zhuǎn)身,摸摸肚子:“那啥……我還沒吃飽呢……你干嘛把我的蔥花餅給那洋鬼子,叫他自己去買不就好了?”
方思慎哭笑不得。他一向不存零食,想想,道:“陽春面吃不吃?”
清湯掛面冠以陽春美名,本是江南的說法。洪大少眼睛一亮:“啥叫陽春面?”
“就是光頭面?!?
“噢……好吧?!彼奂?,指著書架底層,“那不還有雞蛋嘛!”轉(zhuǎn)身去水房擦鞋,大聲宣布,“荷包蛋,來倆!”
方思慎也到水房洗了手,回屋煮面。洪鑫擦完鞋回來,水已經(jīng)燒開,方大廚正往鍋里下面條。下完面條,當(dāng)真打了兩個雞蛋進去,一邊攪和一邊咧嘴樂。
“你笑什么?”
“沒什么,想起一句老話?!?
“啥?”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
“切,兩個雞蛋就吃窮你了?說吧,要多少錢,少爺我有的是!”洪鑫印象里,方書呆肯定不富裕,沒準(zhǔn)吃他兩個雞蛋真挺心疼。
方思慎樂得更厲害,強忍著笑,道:“蔥花餅陽春面能有幾塊錢?你上次請我吃飯,這頓算我回請?!?
洪鑫盯著他,猛然醒悟,大叫:“你!占老子便宜!你居然占老子便宜!”這可是陰溝里翻船,要不怎么說老實人蔫兒壞呢。宿舍擁擠,他坐在床沿,氣得使勁兒拍床板,直把靠墻的書堆震得簌簌發(fā)抖。
“別拍了,弄亂了你給我收拾?”方思慎說罷,傾身掐了幾根小蔥,去水房沖洗。他向來不會跟人刻意應(yīng)酬玩笑,卻不知為何,這洪大少爺總是把現(xiàn)成的笑話送到跟前,一路揚著嘴角瞇著眼,步履輕松。
回到屋里,洪鑫正湊在窗臺上:“你種的居然是小蔥大蒜,這也太……太……”沒“太”出來,“我還以為是洋水仙,不留神瞧著真像!”
方思慎拿起架上的剪子,喀嚓幾下,碎蔥末兒直接落在湯里,再順手一撥斷了電源,抄起香油瓶子點幾滴,立時色香俱全,蔥油味兒滿屋飄蕩。
洪鑫平生頭一回看見人這么切蔥花,樂道:“真逗,再來點兒蒜?!鄙焓制筛馊~,抄起剪子喀嚓喀嚓往鍋里下。
“先洗洗?!?
“不用,你又不打藥。——醋有沒有?”
“沒有。”
“油辣子有沒有?”
“也沒有。”方思慎看他一眼,“將就吃吧。”在桌上鋪塊抹布,電鍋內(nèi)膽端出來放上去,“就這么吃行嗎?省事?!?
洪鑫坐過來,一個勁兒咽口水:“筷子呢?”
“雞蛋旁邊,自己拿?!?
低頭剛要開動,停下:“你不吃?”
“嗯,我不餓?!?
“那我多不好意思……”話音還沒落,已經(jīng)夾起荷包蛋塞進嘴里,“那我可開吃了,你別眼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