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照例是三個蔥花餅當(dāng)午飯，順手把找回的鋼g兒送給了胡同里的瘸腿乞丐。路過雜貨鋪時又買了兩把掛面，一棵白菜，半斤雞蛋。這是新養(yǎng)成的習(xí)慣，用妹妹那兒討來的舊電鍋，晚上自己煮面吃，物美價廉營養(yǎng)健康。

回到宿舍便一直在收拾。三年來跟著“金帛工程”，積攢下許多資料，再加上無數(shù)碑帖拓片簡帛摹本，堆得半邊床板都是。如今終于打起精神，理清頭緒，預(yù)備改弦更張，辭舊迎新。

吃完面條接著干，不知不覺弄到晚上，一頭紙灰，兩手油墨，腰酸背痛。大概收拾停當(dāng)，去操場跑步。

京師大學(xué)百年老校，歷史悠久，西操場旁邊原本是一大片參天的古樹林子。前些年為了騰地方興建室內(nèi)體育館，伐了一多半，好歹沿操場留下幾排。方思慎最喜歡深夜時分過來跑步，踩著樹葉間灑落的細碎月光，迎著枝椏間拂過的涼爽夜風(fēng)，一圈一圈，跑到筋疲力盡。

出了宿舍樓才發(fā)現(xiàn)有點兒早，晚自習(xí)剛剛結(jié)束，成群結(jié)隊的學(xué)生正從教學(xué)區(qū)往回返，空氣中飄來食堂夜宵的香味。猶豫一下，還是向操場走去。路燈都亮著，操場四面的太陽燈也還未熄，把可憐的幾顆星星都照沒了。燈光之外，唯余漆黑濃稠的夜。

忽然一陣喝罵聲傳來，洪亮高亢，有如炸雷翻滾，回音不斷，幾乎把學(xué)生們的聊天笑鬧都蓋過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為什么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卻并沒有發(fā)現(xiàn)異樣。

這時幾個學(xué)生從他身邊走過，一個道：“夜叉王又開罵了啊，天天來這套，也沒點新鮮花樣?！?

另一個道：“也聽不清到底嚷些啥，他這是罵誰呢？”

有人接話：“罵誰？活膩歪了發(fā)牢騷唄！就是個老瘋子罷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輩子睜眼選父母；點背不要怪社會，來世爭把胎投對……”

方思慎想起來了，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傳說中每晚在操場邊樹林里罵人的瘋老頭，學(xué)生們給起了個外號叫夜叉王，代代相傳，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時。據(jù)說老頭專揀下晚自習(xí)人多熱鬧時開罵，聲傳十里，多少年如一日，風(fēng)雨無阻，已成校園一景。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為何如此這般，普通師生卻誰也說不清楚。

因為方思慎從來沒有在這個時間段來過操場，竟然頭一回親耳聽聞京師大學(xué)七大傳說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進入操場，慢慢跑起來。每當(dāng)跑到靠近樹林的時候，那喝罵聲便在耳邊炸響。

“xxx，蠻橫專權(quán)，獨夫！xxx，殺人如麻，屠夫！xxx，卑鄙無恥，陰謀家，xxx，反復(fù)無常，偽君子！……”

指名道姓，對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別人，赫然是共和以來自開國到當(dāng)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幾圈，咒罵對象已經(jīng)變成京師大學(xué)最近的幾任校長。罵完校長們，再折回去罵元首們，如此螺旋上升，語層層遞進。罵至酣處，全是文成語：誰誰誰倒行逆施草菅人命，誰誰誰如狼牧羊率獸食人，誰誰誰狼子野心指鹿為馬，誰誰誰助紂為虐為虎作倀，誰誰誰沐猴而冠雞犬升天……

方思慎不由得伸頭往樹林里張望，看見一個模糊的黑影，高舉雙臂，一邊大聲叫嚷，一邊在兩排大樹之間來回疾行。若不聽內(nèi)容，單看形式，倒像在練佛門獅子吼。當(dāng)他跑到第二十圈，那黑影不知何時消失了，路上也已經(jīng)沒剩下幾個人。風(fēng)突然猛烈起來，吹得汗水淋漓的方思慎打了個大大的寒顫，意識到秋天真的來了。之前那些激烈甚至惡毒的咒罵，也不知被風(fēng)吹去了何方，徹底消散在深沉的夜色里。

在水房匆匆沖個涼，才換上衣裳，就有人來敲門。

打開一看，是住在走廊那頭的高誠實。高誠實今年博三，也是張春華教授的學(xué)生。在方思慎未被逐出師門前，高、寇二位都是他直系師兄。

“高師兄？”方思慎很奇怪。雖屬同門，但大家各自分到的具體任務(wù)不同，平時往來并不多?，F(xiàn)如今情勢變化，更沒理由登門拜訪。

“請叫我凌師兄?！备哒\實嚴肅道。

方思慎忍不住笑了。高誠實嫌自己名字太土，改了個別號叫做“凌子虛”，與本名隱隱相對，又自稱“烏有生”，以“子虛烏有”之名在國學(xué)院行走，同門中標(biāo)榜一時。

高誠實手里筷子敲著飯盆：“借點開水沖個泡面。連敲了幾家都沒人，還好你在?！?

張教授門下偶有聚會，這位烏有生總是調(diào)節(jié)氣氛的活潑人物。方思慎因為自己很不擅長這些，又感覺對方并非純粹油滑虛偽之徒，心里頗有幾分欣賞。此時見他登門借水，很自然地讓開：“啊，有。在電鍋里?！?

高誠實徑直進屋，把電鍋挪到方凳上，揭開蓋看看：“舀水的，有沒有？”

方思慎遞個干凈空杯子過去，他卻改了主意：“沒想到你這兒能開火。恕師兄叨擾，煮個宵夜如何？”

他一派自來熟，方思慎也就主隨客便：“師兄請便?！彼貋頉]有吝嗇的習(xí)慣，即使處在個人經(jīng)濟危機之中，也不好意思藏食。指著書架底下道：“這里有白菜雞蛋，師兄需要的話，請自取?！?

高誠實聞眉花眼笑，搓著手道：“賢弟實乃慷慨君子，為兄怎過意得去？”一面往外走，“來而不往非禮也，等會兒啊?！逼瑫r工夫，舉著一包新的泡面、兩根火腿腸進屋：“來來，同享同享，分而食之，分而食之。”

泡面、白菜、雞蛋、火腿，紛紛下到鍋里。

高誠實深深吸一口氣：“唉……惜乎缺了一味番茄?！?

方思慎忍不住又笑起來。

高誠實盯著他看一眼：“小方，我瞧你比老寇描述的不知好到哪里去了，難道是他幻覺？”

方思慎慢慢收起笑容：“不知寇師兄如何描述在下呢？”

“哈哈，他說你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口不能，意不自得?！?

這幾句話卻是從《太史公書·屈原賈生列傳》一文里出來的。方思慎不能確定這是寇建宗原話，抑或高誠實的闡發(fā)，便道：“以屈子賈生喻之，我可真不敢當(dāng)?！?

高誠實大笑。拔了電鍋插座：“來，吃面，吃面！”

高誠實是西南蜀州人，買的泡面辣得方思慎直冒汗。不過味道實在是好，加上本來也有些餓，一邊擦汗擤鼻涕，一邊舍命陪君子。不知不覺，熟稔得如同多年老友。

高誠實唏哩呼嚕地吃著，含含糊糊道：“小方你挺大方啊，以前怎么只覺拒人千里之外？是不是經(jīng)此一役吸取教訓(xùn)，終于決定與人民群眾打成一片了？”

“哪里……師兄真的覺得我拒人千里之外？”

“怎么？不服氣啊？除了打招呼，幾乎不跟人主動攀談；不論專業(yè)課還是同門聚會，有什么說什么，沒一句多余寒暄；集體娛樂鮮少露面，社交活動如非必要，從不參加。去年國學(xué)院跟商學(xué)院搞聯(lián)歡，一幫女生想拉你，誰不知道，叫你也白叫？——你這樣的，還不是拒人千里之外？自命清高目無余子，所以關(guān)鍵時刻才會眾叛親離孤立無援?！?

方思慎苦笑：“是么？有這么慘？我倒沒覺得……”

高誠實又撈起一筷子面條：“我現(xiàn)在才明白，你大概不是假清高，你是真遲鈍，哈哈！”

高誠實本碩博連讀，在這個校園待了近十年，屬于京師大學(xué)的家生子。又擅交際，耳聞目睹的掌故逸事極其豐富，與方思慎的孤陋寡聞恰成對比。兩人吃吃說說，不覺聊得痛快。到后來，基本是高誠實在說，方思慎在聽。

聽他講“夜叉王之叱”的來歷，說那“夜叉王”本是共和之后京師大學(xué)首屆高材生，己巳風(fēng)波前夕做到國學(xué)院院長，卻因風(fēng)波中受到打擊發(fā)了瘋。又講與“夜叉王之叱”齊名的其余幾大傳說。比方“修羅王之魅”，某位院長為謀進取，如何以身飼虎犧牲色相不論性別無往不利；比方“海龍王之泣”，某位老教授凡遇各種福利機會，如何輾轉(zhuǎn)校內(nèi)凄切哀哭直至得償所愿；比方“梵天王之?dāng)亍?，某位知名教授為學(xué)為人極端苛刻，門下除貌美女弟子皆有考場覆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