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走到圖書館前廣場的時候,收到了胡以心的短信:“我已到‘瀟瀟樓’門口?!?
不過是條手機短信,“瀟瀟樓”三個字也一本正經地打上了雙引號。這種文字方面輕微的強迫癥,是教國文教出來的職業(yè)病呢,還是方氏家族的遺傳???雖然“方以心”隨母姓改叫“胡以心”,同父異母的兄妹倆在這一點上,莫名相似。
按下“回復”鍵,正要問所謂“瀟瀟樓”者位于何方,第二條短信來了:“即原‘學府酒家’?!?
失笑。好端端一個名字,什么時候改成了不倫不類的“瀟瀟樓”?屈指算算,自從進入“甲金竹帛工程”混飯吃,一眨眼從碩士混成博士,差不多三年沒工夫閑逛。最后混到被所屬專家組解雇,又窩在宿舍里郁悶了兩個月。兩耳不聞窗外事,學校周邊一個飯店換了名字,不知道也正常。
出東門往南,走到十字路口處,車水馬龍,川流不息。車聲人語漲潮一般席卷過來,清靜太久的五官很有些不習慣。正在眼花繚亂之際,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哥!這邊?!?
轉頭。斜前方一排金光閃閃的大字:“京師大學國際會堂?!毕逻叢AD門右側,豎著三個朱紅色行草:“瀟瀟樓”。妹妹穿件杏黃色連衣裙,半倚在那牌匾上,正笑嘻嘻地沖自己招手。
兄妹倆很長時間沒見了,看見妹妹的笑臉,方思慎不覺心情振作許多。走上前去,打個招呼,習慣性地推下門,讓開一步,請女士先行。胡以心往里走,那牌匾右下方的落款便顯出來了,是“白大”二字,一方閑章曰“古稀貽燕子孫安”。
方思慎下意識地看一眼,跟著妹妹進去。白貽燕號稱書法泰斗,又平易近人,題的匾額招牌滿京城都是,雖說近來年邁靜養(yǎng),偶爾替人寫幾個字也不稀奇。
穿過大廳,繞過電梯,一道古香古色的卷檐垂花門突兀地出現(xiàn)在眼前。額上牌匾依舊是“瀟瀟樓”三個字,這回橫著寫了,還是同樣的落款。
左右兩邊門柱上一副對聯(lián):
“爽氣西來,座上東君何妨醉,
名花秋艷,杯中春酒別樣濃?!?
探頭往里望望,一人高的大紅仿古影壁擋住了視線,影壁前供桌上立著足有半米的財神像,財神腳下一口碩大的蓮花瓷缸,里頭大概養(yǎng)著魚。兩邊電燭臺上紅彤彤的如意燈照得財神爺笑容可掬,紅光滿面。
一陣菜香酒香飄來,方思慎下意識摸摸口袋。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這氣派架勢,今日瀟瀟樓比之昔日號稱京師大學后備食堂的學府酒家,不知檔次高了多少。沖妹妹道:“以心,咱們換個地方吃飯行不?”
“不用你請。就這了。”
方思慎搖搖頭:“我請。換個實惠點的地方?!边呎f邊往外退。最近囊中實在羞澀,卻不便跟妹妹直說。
胡以心一把拖住他,哭笑不得:“老哥!我有免費卡!”看他還在猶豫,干脆從包里掏出張亮晶晶的金卡片:“瞧見沒?至尊貴賓,價值五千元!跟我就把你那套假惺惺的大男子主義收起來吧!”說罷,高跟鞋“蹬蹬蹬”幾下,直接進去了。
——方思慎雅號京師大學國學院“最后的純紳士”,出門從來不叫異性付賬的,故而胡以心有此一說。
看見客人手里的金卡,領班殷勤得格外莊重起來。通常持有這一等貴賓卡的客人,不是關系戶就是老板的私人朋友,萬不可怠慢。胡以心在靠窗的位子坐下,自顧埋頭點菜。等服務生走了,方思慎望著她:“以心,誰送你這么貴的消費卡?”
“就是這‘瀟瀟樓’的大老板?!?
兄長責任感油然而生,方思慎神色變得嚴肅:“人飯店老板沒事送你五千塊做什么?”
“他答謝我?guī)兔?。”胡以心頓一頓,笑道,“想知道我?guī)土巳思沂裁疵??你倒猜猜看?!?
妹妹一臉得意洋洋,方思慎想起飯店門口那塊匾:“白老那三個字,是你——”
胡以心點頭:“然也?!币娝坪跄樕辉ィ吐曆a充,“你以為我喜歡干這種事?。窟@里的老板是個畢業(yè)生家長,給國一高捐了一棟樓。新上來的校長不知怎么聽說了我媽跟白家的關系,非要我替他求塊招牌。”
白貽燕的女兒白蕊,嫁給了方家二公子方敏之,即方思慎和胡以心的叔父。兩家算是世交。胡以心的母親胡梅夫妻反目,妯娌卻處得異乎尋常的好,與白蕊堪稱閨中密友。
方思慎淡淡道:“白老一貫誨人不倦,想來不會拒絕?!?
胡以心知道兄長不大看得上這位到處題字留名的長輩,便不多說,只道:“白老花甲以后,專心整理發(fā)揚國故,一般人根本不接待。我拎了兩盒媽媽親手做的綠豆酥上門,求他老人家給侄孫女題寫書齋名,才討來這三個字?!编圻暌恍?,“老頭問是柳三變‘瀟瀟暮雨灑江天’之‘瀟瀟’,還是皇甫松‘夜船吹笛雨瀟瀟’之‘瀟瀟’?我說要學鄭板橋‘囊中瀟瀟兩袖寒’,他痛痛快快就給寫了。要不怎么會蓋了那方‘子孫安’的章子?還好這家老板沒什么見識——反正給白老先生做子孫,也不算辱沒了他。”
方思慎樂了:“這筆生意很劃算啊。兩盒綠豆酥賣五千塊。”
胡以心嗤道:“你以為呢!哪有這么便宜的事?人大老板給了范秘書這個數(shù)——”說著張開一只手掌,“是我的十倍哦,現(xiàn)款。要不怎么可能順當?!?
方思慎吃驚:“范有常居然這么……”饒是他一貫說話厚道,輕易不臧否人物,也忍不住小聲道,“這么囂張?”
“聽媽媽說,如今嬸嬸堂妹她們要見老頭一面都不容易,偏就對這范秘書百依百順,自家人遠不如一個外人親?!?
這時菜上來了,一樣樣裝在仿大內款金邊雪花瓷盤子里,貴氣得不像食物。方思慎問明白來龍去脈,也就坦然舉箸。邊夾菜邊感嘆:“守著這么一棵長命百歲的搖錢樹,日子可太滋潤了。”在妹妹面前,說話不由得隨便起來。
胡以心吃一口菜:“別管人家家務事了,你最近怎么樣?”
“還不是老樣子?!?
“老樣子是什么樣子?”
“還不就是那些,除了上課,就是給人做長工,查資料、抄拓片、掃描、復印、制表、打字……”
胡以心筷子一放:“方思慎,誑妄語者小心下拔舌地獄?!闭f罷,從包里掏出幾張報紙,兩本雜志,嘩啦翻開推過去,“這怎么回事?”
方思慎低頭一瞧,幾行大標題交疊相映:
《小博士爆出驚天內%幕,大專家怒斥無稽謊——京師大學國學院著名教授再駁“甲金竹帛工程”造假傳》;
《李鬼反誣捉李逵:一參與“金帛”工程博士生泄私憤偽造竹簡誣告同門》;
《由“金帛”工程偽證傳看當代學人誠信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