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舉起左手,輕輕托住桃木劍,同時右手手掌應向劍氣激蕩的兩袖青蛇。
那種閑庭信步,如寒窗苦讀多年的士子興之所至地隨手提筆書寫,自然而然,毫無凝滯。
圣人氣象!
傴僂儒士不知何時已經腰桿挺直,一步一步跨上臺階,左手托住那尊真武塑像,右手擋下兩袖青蛇。
真武塑像的桃木劍。
李淳罡的磅礴劍氣。
交相輝映之下,老人拾級而上的腳步雖緩然,但始終沒有停止。
甚至老人猶有余力開口說道:“我倒要看一看你這口氣能有多長?!?
真武大帝塑像身上的紫氣有些搖晃,而那柄幾乎與人等長的木劍,開始出現肉眼可見的裂縫,從那些縫隙之間,綻放出無數條刺眼光芒。
這尊來自武當紫虛觀大殿的真武塑像,當然不是真武大帝降世的人間法相,徐鳳年早已放棄那份氣運,再無牽連。
但是出于某種不為人知的考慮,此次登山后,徐鳳年將自身氣數悄然凝聚其中。先前年輕藩王曾經開玩笑一般詢問鄧太阿,死后如何安置自身氣數,桃花劍神的答案當然一如既往的瀟灑,生前不管死后事??尚禅P年做不到那種無牽無掛的豁達,他需要考慮太多人太多事。讓樊小柴去尋找那位木劍游俠兒是如此,很多看似無心之舉的事情,皆是如此。
老儒士那張滄桑臉龐在紫氣和劍罡映照下熠熠生輝,譏笑道:“北涼王,只憑你自身氣數,好像力所不逮??!”
那道恢弘劍罡之起始處,年輕藩王沉聲道:“李玉斧,你繼續閉關!”
老儒士大步向前,朗聲道:“徐驍揮師馬踏六國,打斷春秋脊梁,以至于中原遍地新墳!他死了,當真以為不用你們徐家為此還債?!”
無窮無盡的劍罡在老人手心處不斷炸裂崩碎。
老人隱約間也有些怒意,大喝道:“徐鳳年!你當真以為世間無人能殺你?會讓你為所欲為?!只要你那個念頭不滅,謝觀應死了就會有澹臺平靜,澹臺平靜死了,依舊還會有下一人!”
徐鳳年眉心處浮現一枚紫金棗印,緩緩說道:“君子直道而行?我北涼鐵騎戊守邊關,虎頭城,臥弓城,鸞鶴城,青蒼城!都只有背南向北而死之人!”
年邁儒士右手手掌猛然前推,同時左手腕輕輕一抖。
整條劍罡倒退數十丈,那尊桃木劍化作齏粉的真武塑像更是被橫摔出去百丈。
哪怕是對陣并非戰力巔峰的徐鳳年,能夠從頭到尾穩占上風,老人深不可測的修為,也堪稱驚天地泣鬼神。
老人終于走到了臺階頂部,視野之中,年輕藩王斜提涼刀站在遠處,嘴角滲出一絲鮮血。
老人微笑問道:“淪落這般田地,你還是不愿搬出整座北涼的氣運來對敵?”
徐鳳年吐出那口淤血,換上一口新氣。
如果沒有挨了拓跋菩薩那全力一捶,老人即是修為通玄,即便能夠擋下人間劍氣至極的兩袖青蛇,但也絕對不至于可以一掌倒推劍罡。
徐鳳年扯了扯嘴角,笑道:“我那點氣數確實不多,可把你留在武當山還是有機會的?!?
老人眼神中充滿憐憫,一語道破天機,“本以為你會說‘哪怕我死此處,清涼山上還會有一位相貌身高相同的北涼王?!趺?,這就是跟我拼命的底氣?什么時候堂堂三十萬北涼鐵騎共主,當之無愧的武評大宗師,也這么不思進取了?”
徐鳳年握緊刀柄。
老人好像并不急于出手,不知是擔心兩敗俱傷還是唯恐玉石俱焚,問道:“你就不好奇我是何方神圣?”
徐鳳年嗤笑道:“喪家之犬!”
老人愣了愣,然后哈哈笑道:“倒也算一語中的?!?
武當山腳牌坊處,有紫氣登山。
正是被老儒士隨手丟下山去的那尊真武塑像,雖然塑像身軀破碎不堪,但是縈繞四周的紫氣反而更為濃重。
徐鳳年冷笑道:“我只好奇你怎么不在上陰學宮道德林,繼續裝那個瞎子老琴師了?!?
老儒士輕輕點頭恍然道:“難怪你早有準備,原來是徐渭熊向你泄露了天機。你還真是足夠謹小慎微,原本以我在上陰學宮對那名魚姓女子的照拂,你怎么都不該將我視為敵人才對。只可惜現在澹臺平靜不會幫你,任你機關迭出,到頭來仍是一切成空,萬事皆休?!?
徐鳳年左手持涼刀,橫刀在前。
他右手雙指并攏,在刀背輕輕抹過。
老人笑道:“蚍蜉撼大樹?!?
徐鳳年答道:“有位你們儒家的弟子,卻說可敬不自量?!?
老人揮了揮袖子:“那豈不是我誤人子弟了?”
徐鳳年并攏雙指停在刀尖。
無聲無息之間,那柄涼刀如貼符箓。
高樹露曾經被此式“封山”。
老儒士依舊泰然自若,瞥了眼那柄先前平平無奇的北涼刀,當下仿佛了蘊含無窮無盡的道意,雪亮刀身之上,隱約有一條漆黑蛟龍張須游曳。
可老人竟然還有心情稱贊道:“大有意思了?!?
徐鳳年眼前之人,本該逝世八百年之久。
尤其是當大奉王朝開國,儒家地位水漲船高,之后歷朝歷代,此人都被君王尊奉為至圣先師!
無數文臣,無論是否名垂青史,生前都以陪祭其左右,視為無上榮光!
張家圣府,龍虎山天師府,南北稱圣八百年。
但是沒有誰真的覺得趙家能夠媲美張家,尤其是在天下讀書人心中,羽衣卿相的趙家大概連給張家提鞋也不配吧。
這個不起眼的老儒士。
便是初代張家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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