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年笑臉溫柔,望向遠方,輕聲道:“橘子他啊,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了些?!?
婦人沒聽懂,也沒有多問。
她攤子那邊有生意了,婦人問道:“公子,我能要回那支簽嗎?”
徐鳳年笑道:“那我得找找,嫂子你先去忙,我找到了就給你送去?!?
她點了點頭,起身后,婦人突然臉色微紅道:“公子,喊我姨也好,別喊嫂子了!”
徐鳳年一頭霧水,婦人冷哼一聲,去隔壁攤子忙碌起來。
徐鳳年搖了搖頭,不明就里,倒提竹筒,倒出竹簽,在尉遲讀泉和軒轅青鋒之后,原本一百零八支姻緣簽,就少去了五支。
他找出婦人搖出的那支竹簽,起身送去。
她發現這位游手好閑到去當算命先生的年輕人,似乎仍是沒聽懂她的意思,于是反而是她有些難為情了。
她瞥了眼竹簽便小心收起,抬頭問道:“是那支簽?可別騙我?!?
徐鳳年搖頭正色道:“不騙人?!?
她笑瞇瞇道:“去吧去吧,嫂子就不耽誤你騙人銀子啦?!?
有些郁悶的徐鳳年坐回桌前,重操舊業,熟門熟路,開始大大咧咧招徠生意。
只是山羊胡老道人留下那么個爛攤子,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加上附近攤位認定徐鳳年是個鉆錢眼里頭的神棍,而且年紀輕輕,當下又沒有披件唬人的道袍,自然給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的印象,一撥撥香客游人來往路過,顯然都沒停步抽簽的興致,難得兩三位年輕女子欲語還休,想要上前搖簽,結果都給家里長輩或是身邊同齡男子婉拒了事。徐鳳年只得小口小口喝著定神湯,委實百無聊賴。徐鳳年逐漸從道貌岸然的正襟危坐,變成翹著二郎腿,再變成趴在桌上晃動簽筒,最后干脆就自己搖出一支支竹簽,也不看那簽文,隨手丟回。
隔壁婦人抹了抹額頭汗水,調笑道:“哪有你這么做生意的?天底下最難的事情,本就是從別人袋子里拿錢,公子你倒好!”
徐鳳年嘆息道:“難道真要我去跟武當借件道袍?”
婦人納悶道:“公子也不像是缺錢的人,真稀罕那點銀子?”
徐鳳年下意識瞥了眼茅屋方向,柔聲笑道:“我媳婦最沒出息了,只喜歡收集銅錢,大的小的,她都不嫌棄,就像個守財奴?!?
婦人樂不可支,“也虧得你媳婦不在!”
然后她勸解道:“女子持家都這樣,公子你想開些?!?
徐鳳年深以為然,“燕子銜泥,積少成多,是這個理兒?!?
婦人長呼出一口氣,抬手捋了捋浸透汗水的鬢角發絲,“嫂子先回了?!?
徐鳳年奇怪問道:“這么早就下山?零零碎碎這么多物件,搬得動?”
她指了指一位從呂祖亭外山路緩緩行來的年輕女子,笑道:“她是我侄女,在山上更高些的玉清觀那邊賣胭脂水粉,估摸著是早早賣完了,以前都要更晚才來幫我搭把手,今兒我也偷個懶,早點下山?!?
徐鳳年起身道:“從這里下山,可還有不少山路要走,嫂子,我還是幫你挑一段路吧?”
她搖頭堅決道:“不用,我這兒東西瞧著多,其實都不重?!?
徐鳳年玩笑道:“嫂子,就當我用心不良,好歹送你們到山腳牌坊那邊,行不行?”
婦人輕啐了一口,瞪了口無遮攔的徐鳳年一眼,氣笑道:“你不怕嫌話,嫂子怕!我那侄女可潑辣得很。怎么,難不成是你瞧上了她?那嫂子倒是可以當回媒婆?!?
徐鳳年瞥了眼那名越來越近的年輕女子,倒抽一口冷氣,她那腰肢,可不是啥柳樹,而是大槐樹啊,苦笑道:“還是算了吧?!?
她趁著年輕侄女尚未臨近相鄰兩座攤子,面對徐鳳年,她眉眼柔柔低斂,輕聲問道:“你到底想什么呢?”
此時此刻,她看到那個年輕人,模樣英俊,尤其是眼神清澈,干凈得就像她年少時初次登上武當山見著的洗象池。
徐鳳年說道:“我去過涼州關外,去過懷陽關,也去過虎頭城?!?
她臉色平靜道:“這樣啊?!?
徐鳳年咧嘴一笑。
她沒來由問道:“你說北莽蠻子會一路打到這里嗎,會打到陵州嗎?”
徐鳳年神色堅毅,說道:“只要我們北涼鐵騎還剩下一人,那么北莽蠻子的馬蹄,就踩不到北涼關內的一草一木?!?
她點了點頭,然后展顏笑道:“口氣真大,說得好像自己是大官似的?!?
徐鳳年打哈哈道:“我可不是當官的?!?
她沒好氣道:“這也用說啊?!?
徐鳳年猶然不愿死心,“嫂子,真不用幫忙挑擔子?”
她接下來一句話讓徐鳳年呆若木雞,“別嫂子嫂子的,我這些天見多了江湖人,聽他們說啊,咱們那位年輕王爺以前闖蕩江湖的時候,有句口頭禪,叫什么‘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
徐鳳年伸手抹了一把臉,悲憤欲絕。
我在大雪坪之巔說的那句“還個屁”,沒人跟你提起過嗎?難道不比這句口頭禪更牛氣些?
再說了,這句話也是某位吊兒郎當的木劍游俠兒,不知在什么地方道聽途說然后非要教我的啊。
婦人眼神促狹,不再語,轉身去收拾物件。
徐鳳年望向她的背影,終于沒敢再稱呼嫂子,只是問道:“官府那邊的撫恤銀子可有克扣或是拖欠?”
她動作一滯,沒有轉身,搖頭道:“不曾,他的老伍長前些年還經常寄給我們額外的銀子,去年才沒有?!?
她停頓了一下,輕聲道:“今年春我才聽說,老伍長死在虎頭城了?!?
之后她始終沒有轉頭。
她其實知道,自己最先搖出的姻緣簽,并非懷中那支竹簽,她不識字,卻牢牢記得那支簽的字數。
不過這也不算什么要緊的事。
老百姓,日子再苦,只要還有盼頭,咬咬牙就能過下去。
她的盼頭在于兩個孩子,至于今天搖出的簽是好是壞,其實無所謂。
最后,她與侄女挑起擔子離去之前,無意間瞥見那個給人感覺總是干干凈凈的年輕人,他挺直腰桿坐在桌后,雙手握拳放在腿上,安安靜靜。
不怎么像年輕人,倒像個上了歲數的老人,春風遠去,只能默然曬著秋季的和煦日頭。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