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紫衣不請自來地躺在檐下的藤椅上,閉目養神。
徐鳳年也搬來一條藤椅,摘掉幃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鳳年身邊,呵呵姑娘坐在臺階上,不知道從哪里又變出一只蔥油餅,一口一口啃著。
徐鳳年躺在椅子上,輕聲問道:“怎么還沒回徽山?”
軒轅青鋒沒有說話。
徐鳳年睜著眼睛,望著屋檐。
那年進京,也是在下馬嵬驛館,在這棟院子的藤椅上。
徐鳳年跟這個瘋娘們聊了有關雪人和理想的題外話。
也是那一次,那個挎木劍的笨蛋離開了江湖。
軒轅青鋒沒有睜眼,冷淡問道:“這么多年來,你是可憐我,還是可憐你自己?”
徐鳳年笑道:“都有吧?!?
軒轅青鋒陷入沉默。
徐鳳年說道:“昨天你幫我壓下祁嘉節的劍氣,謝了?!?
軒轅青鋒冷冰冰道:“你欠我一個天下第一?!?
徐鳳年沒好氣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只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無欺?!?
軒轅青鋒做起事,自自語道:“生意嗎?”
下一刻,檐下僅有清風拂面。
徐鳳年轉頭看了眼已經無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邊,她又掏出一張蔥油餅,沒有轉頭,抬手放在徐鳳年面前。
徐鳳年接過有些生硬的冷餅,大口大口吃著。
大紅袍子的徐嬰站在院中,徐鳳年含糊不清道:“轉一個!”
那一團鮮紅旋轉不停,賞心悅目。
徐鳳年笑臉燦爛。
————
身穿布衣的中書令齊陽龍離開欽天監后,老人在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的親自引領下,走向位于離陽內外廷過渡位置的一座小殿,養神殿。
新近起用的養神殿地處內廷,卻與外朝緊密銜接,加上殿閣和館閣總計十二位大學士都在養神殿附近處理政務,這就讓原本荒廢多年的養神殿一躍成為名副其實的中樞重地,養神殿占地并不多,呈現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后寢,殿中懸掛先帝趙惇御筆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輕皇帝親自主持的小朝會都遷移此地,對于重要臣僚的引見召對也在此進行,新近入京任職的數撥封疆大吏,如顧黨舊部田綜董工黃韋棟三人,前朝舊青黨領袖洪靈樞,以及接替盧白頡成為兵部尚書的南疆大將吳重軒,繼韓林之后刑部侍郎的遼東彭氏家主,都曾先后到此覲見天子。
等齊陽龍跨入養神殿明間,門下省主官桓溫和左散騎常侍陳望都已在場,輔佐老人執掌中書省的趙右齡和吏部天官殷茂春,這對政見不合卻聯姻的親家也在行列,只不過兩位大人站位頗遠,非但沒有和睦氛圍,反而透露出幾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離模樣,六位殿閣大學士中,僅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和洞淵閣大學士嚴杰溪進入此間,新設的館閣大學士則一位都沒有出現。
除此之外,還有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離陽勛貴大佬對一般離陽官員而,都屬于久聞大名未見其面的低調人物。
相較這些要么手握朝柄要么如雷貫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鐵霜就算實權極大,但仍是后進之輩,所以位置靠后,與青黨在*城的話事人溫太乙緊挨著并肩站立,后者是個*城官場傳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后就十多年沒有挪過窩了,先后給三位吏部尚書打過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書,鐵打的侍郎”的諧趣說法,便是坦坦翁也經常以溫老侍郎來打趣溫太乙,所以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五十歲!
齊陽龍其實剛才有意無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換成別人,掌印太監宋堂祿當然都會趕緊催促,但是中書令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宋堂祿陪著老人安靜站在外面,屋內傳來老學士溫守仁那份招牌的大嗓門,中氣十足,很難相信這是一個古稀老人的嗓音,只聽這位領銜殿閣的清貴老人悲憤交加道:“陛下,那北涼蠻子當真是無禮至極,讓禮部斯文掃地不說,如今還大鬧欽天監,成何體統!朝廷決不可再姑息縱容此子了,否則朝廷顏面何在?!陛下,老臣雖是一介書生,但好歹還有一把老骨頭,更有一大把雖老不衰的骨氣,老臣這就孤身前往下馬嵬驛館,將那蠻子緝拿下獄,他若是敢殺人,那就連老臣一并打殺了,只求陛下事后以此問罪于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祿視線低斂,但是側面的中書令大人的翻白眼實在太過明顯,掌印太監依舊能夠看得一清二楚。
屋內,與溫守仁年紀相當的常山郡王趙陽望向身邊的晚輩高國公和宋侯爺,后兩者顯然也是有些咋舌,他們三位閉門謝客不問朝政太多年,活動圈子僅限于天潢貴胄和皇親國戚之間,與外臣幾乎沒有聯系,以前只聽說朝堂上的溫大學士鐵骨錚錚,今日親眼目睹,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趙老郡王緩緩收回視線,皺著眉頭,作為離陽宗室里的老人,常山郡王趙陽親歷了春秋戰事的首尾,戰功顯著,高祖封賞天下的時候,本該可以在功勞薄上排前十的趙陽因為一樁秘事,到頭來只撈到手一個近乎羞辱意味的虛名郡王,接下來就開始安心逗弄花鳥魚蟲,悠哉游哉頤養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這位老郡王就徹底被人遺忘了,如果說勉強能稱為青壯的高適之宋道寧這次重返廟堂,是要有一番大動作的,那么這個歲數的老郡王好似撐死了就是發揮余熱而已。
當年以抬棺死諫而名動天下的溫大學士,開始細數那年輕藩王在世襲罔替以后的各大罪狀,慷慨激昂,滿屋子的浩然正氣。這位武英殿大學士,明擺著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城這么多年來一直有傳聞,溫大學士已經偏執到了只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員,一概都沒好臉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城最大的兩筆談資,其中一件就跟溫家有關,據說被大學士寵溺到天上去的孫女,不但揚要去西北見那位新涼王,差點還真就離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們溫大人給氣得大病了一場,臥榻不起足足小半年,這期間僅是禮部晉蘭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過看眼下溫守仁的龍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溫太乙在這間屋子里,雖說品秩其實與陳望和唐鐵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這里頭的差距。作為青黨三駕馬車之一,其余兩個,上柱國陸費墀已經去世,陸家更是與北涼結親,舉族遷往北涼。青州將軍洪靈樞則從地方進入京城,青黨總體勢力是漲是降,目前來看還不清楚。不過當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黨官員,是毋庸置疑的大勢所趨,加上同出青州的韋棟,剛剛成為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的第一號人物,更是坐實了這份揣測。殷茂春入主吏部時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溫太乙想要成為離陽天官不太可能,只是輾轉別部擔任一把手并不是沒有可能,執掌刑部工部戶部都有一定機會。今天溫太乙稍顯“突?!钡爻霈F在這里,趙右齡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幾眼。
年輕皇帝沒有打斷溫大學士盡顯一位文臣剛正不阿的激昂語,但是齊陽龍的跨過門檻,一干權臣的整齊轉頭,讓溫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著其他人一起畢恭畢敬對中書令大人致禮。
齊陽龍站在當朝首輔應該站的位置,對皇帝作揖后,簡明扼要說道:“剛剛見過了北涼王,他答應后天離京,就漕運開禁一事,北涼王提出希望朝廷能夠在明年秋之前,朝廷能夠為北涼道輸送五十萬石糧草?!?
桓溫眼神中流露出一絲疑惑,忍不住轉頭看了眼站在身邊的中書令。發現齊陽龍在說到五十萬石這個數字的時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個翻覆的小動作。
常山郡王耷拉著眼皮子,有些失望,至于緣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曉了。
位置最后的兵部唐鐵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鳳年在*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浪,就只敢開口跟朝廷索要五十萬石漕運?!難道說進了*城,不是你的地盤了,就連獅子大開口的膽量都沒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輕天子輕輕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閃而逝,掃視了前方這些離陽重臣勛貴,語氣平淡問道:“眾位愛卿,意下如何?”
溫守仁正要跳出來大罵新涼王,就聽到與自己和嚴杰溪站在一排的陳望已經率先開口說道:“臣以為北涼王是北涼王,北涼百姓是北涼百姓,五十萬石漕運,可以答應開禁送給北涼道?!?
溫守仁立即閉上嘴巴,把已經到嘴邊的宏篇大論一個字一個字吞回肚子。老學士尚且能夠在晉三郎面前稍稍擺擺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這個從來沒有打過交道的陳少保,溫守仁不知為何十分犯憷,偶爾路上遇到,他
也主動表現得極為和氣,可惜陳大人從未流露出絲毫刮目相看的意思,這讓溫守仁內心深處有些遺憾,還有幾分不為人知的忐忑。
已經有太多年沒有在廟堂上出聲的常山郡王趙陽,語不驚人死不休,冷聲道:“陛下,北涼將士死戰關外,當得起五十萬石糧草的犒勞,甚至說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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