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已至此,沒什么可說的。她坐下來喝了口湯,還沒咽下去,司禮太監高唱:“是時候了,娘娘們擱筷子移駕吧!”
音樓聽見嗵嗵的心跳,一聲聲震耳欲聾。彤云來攙她,她腿里沒力氣,半倚在她身上,歪歪斜斜跟著隊伍往中正殿去。
那個殿,歷來是朝天女們蹈義的地方。大約屈死的太多了,甫一踏入就覺陰寒刺骨。宮妃們瑟縮著,站在門前往里看,正殿狹長幽深,陽光從另一頭的窗屜子里射進來,投在青磚地上,離人那么遠,照不亮腳下的路。殿內房梁因為吃重大,比別處要粗壯許多。上邊縱橫掛著五十八條白綾,都打好了結,和底下踩腳的五十八張小木床一起,組成了別樣恐怖的畫面。
春季風大,吹過房檐的瓦楞,嗚咽的低鳴像悲歌,叫人毛骨悚然。終于有人扒住門框尖叫起來,“我不要死!救救我!”眾人方回過神,哄然亂了,又是新一輪的悲慟哭嚎。
陰影里走出個人,素衣素服款款而來。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站定了,挺拔的身條兒被素面曳撒一襯,下半身顯得尤其長。
他有張無懈可擊的臉,唇角抿得緊緊的,有些倨傲,可是眼睛卻出奇的溫暖。長的睫毛,微挑的眼梢,若不是腰上掛著司禮監的牙牌,真要以為他是哪家少爺,尊養高樓,才生得這樣一副冰肌玉骨。
所有人都在哭,他的表情里沒有憐憫,那雙溫暖的眼睛依舊溫暖著,還是出于習慣性。他掃視每個人,視線調轉過來時與她相接,探究地一停頓,身后的秉筆太監魏成立刻上前在他耳邊提點,他眉頭一挑,略點了點頭。
“都住嘴?!彼岣吡松らT,寒冷的聲線在一片噪雜里穿云破霧,“哭是如此,不哭也是如此,傷了心肺,大行皇帝不高興。宮人殉葬,歷來有優恤。追加的贈謚在我手上,宜薦徽稱,用彰節行,這是早就擬定的,眾位娘娘就節哀罷!”語畢轉身,對啟祥宮送來的順妃滿滿行一大禮,“吉時已到,請高娘娘上路?!?
一聲令下,眾人被帶到條凳前,邊上站兩人,一個相扶,一個等著抽凳子。音樓的心都是木的,死到臨頭反而平靜下來,就那么一霎的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
那些不屈的還在頑抗,又有什么用?無非被死死壓制住送上春凳,繩扣往脖子上硬套,也不給半點喘息的機會,腳下一空,伸腿蹬踢幾下,無聲無息地走完全程。
音樓沒敢瞧別人,她穿過繩環看見窗下高案上擺起了香爐,那個一身縞素的人優雅地吹火眉子點香,白潔的手指在陽光下近乎透明。
綾子扣上她的脖頸,前塵往事都散了,她看不見后山上青翠的茶園,也看不見父親精心引進院子里的龍泉,只聽見司禮太監的聲音,像隔著宇宙洪荒,凄惻地長吟:“娘娘們上路了,好好伺候皇上”
肖鐸再回頭時,差事已經辦得差不多了。他瞇眼看,真是一副奇景,剛才還聲嘶力竭的人,現在都沒了動靜,掛在半空中飄飄蕩蕩無所依附,死了就清靜了。
“下面的事你來辦,棺木都停在殿外,要一個個仔細查驗,驗明了就蓋棺吧!”他掖了掖鼻子,有些人斷氣時會失禁,這里味兒不大好,他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匆匆囑咐魏成一聲,又瞥了眼那個提前放下來的才人,掖著兩手邁出了門檻。
才到廊子下就看見裘安疾步過來,他也是司禮監的人,眼下派在謹身殿伺候喪事。呵腰到近前,作揖叫了聲督主。
肖鐸腳下頓住了,背手問:“怎么?”
裘安道:“沒什么要緊事兒,福王殿下打發我來瞧步才人。督主您忙,我進去問魏成就得了?!?
“瞧什么?都裝棺了?!币婔冒材康煽诖?,他皺了皺眉道,“死不了,樣子總要做做的。你去回福王殿下一聲,就說我自有定奪,請殿下放心?!?
裘安應個是,復退了出去。
他站著思量了下,叫人進去給魏成傳話,盡快把棺材運到欽安殿里讓內閣過目。到時候謚號一分派,這個小小的才人掙個太妃的名號,往后名正順長居宮中,也就遂了福王的心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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