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數月來,段書絕越發(fā)得受重用,常常外出,一去便是數日,歸山之后,多數時間也是呆在回首峰內,頗為安分守己。
山中白鹿啜飲著水中月,飲過幾口,便好奇地歪頭看向在湖面上踩水旋身,瀟灑舞劍的高馬尾青年,時間便在他劍身騰起的薄霧間悄然而逝。
除了練劍,以前的段書絕沒什么特別的愛好,重活一世后,他開始盡力發(fā)掘。
他最近頗愛讀書,不過書不是什么正經書,是從山下小攤上買來的話本,盡是年少人求而不得、虐戀情深的悲劇愛情故事。
段書絕喜歡坐在湖邊,一邊幫師尊把毛揉順,一邊讀這些閑雜書籍。
池小池精力并不放在書上,他見慣了各種現實中的糟心事,從而煉出了一顆金剛心,早不是那個看到喜愛的虛擬人物死去會哭得死去活來的小孩兒了。
他將右手交還給段書絕,徐徐翻書,另一手則撫著在他腿上睡覺的師父的頭頂絨毛,享受那絲緞一般的美好手感。
池小池一邊擼貓,一邊跟061交流:“孩子他老師,我怎么感覺孩子的成長方向不大對啊?!?
口吻宛如一個單親家庭的老父親一般操心。
061輕咳一聲:“那孩子爸爸能在放學后單獨來一趟辦公室嗎,我們好好談談。”
……池小池覺得這個cos的發(fā)展方向聽起來有些奇怪,但也沒有多想。
他掌下軟乎乎的小貓球動了動,睜開水藍色的眼睛,往他掌心主動拱了拱,瞇上眼睛,又睡了。
池小池養(yǎng)了師父這么久,大抵也了解了師父的性情,不會輕易著惱,且很有些貓的習性。
他放下書,趁著師父睡著,捧起來大逆不道地吸了一口,又飛快拿起書,假意讀書。
師父迷迷糊糊地醒來,左右看了一看,沒找到罪魁禍首,便屈下身舔了舔腹部絨毛,盤了盤尾巴,再次在他的鮫人徒弟身上睡去。
池小池和061討論來討論去,也想不出段書絕為何會沉迷虐文不可自拔,索性放棄了思考,把眼睛一閉,休憩養(yǎng)神去也。
他睡著后,段書絕仍在翻書。
段書絕少經世事,幾月的磨煉,讓他快速成長了起來,也叫他有了自己的心事和想法。
他讀著那些以前從未讀過的纏綿悱惻的文字,努力浸入其中。
終于,在讀到一則關于狐仙的鬼怪志異后,他被觸動了心弦,淚盈于睫,眼淚墜下,立即化為皎皎明珠。
段書絕落下兩三滴淚后,將寶珠一一撿起,浸入湖中濯洗,洗去表面灰塵后,掖入袖中,繼續(xù)閱讀。
目睹了全程的061輕輕一笑,佯作不知。
這些日子以來,段書絕積極地出去降妖,一者為公,一者為私。
他是真君子,但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也不是守舊的榆木疙瘩。
降妖會為靜虛峰帶來良性的聲譽,直觀反映在“香火”與“人情”之上,香火愈多,人情愈多,信徒愈眾,這幾月來,段書絕便已從中獲得了不少好處,與三四處仙山中的新一輩佼佼者均有交游,赤云子更贊這孩子前途無量,盡量將山中資源傾斜于他,有什么好物便送來與他挑選,什么靈丹仙藥、天材地寶,段書絕手中已積攢了可觀的數量,若是說出去,怕是會羨煞那些同輩之人。
段書絕將這些寶物一一收好,卻不擅自取用,只把這些東西存好,不知打算作何用處。
后來,他干脆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按市價計算,一枚上等鮫珠,價值百金。
一顆洋蔥,就能讓段書絕一日掙上百萬。
說白了,段書絕本人就是個行走的印鈔機,還能自動防衛(wèi)防打劫,可謂經濟實惠。
在這些虐文的刺激下,段書絕已經攢了滿滿一匣子鮫珠,061懷疑,如果不是段書絕性情溫和體貼,不肯在休息時還累著池小池,怕是會偷偷紡織鮫綃出去賣。
061也不曉得他這樣小松鼠屯松果一樣的舉動是為了什么,只能理解為他過去吃了太多苦頭,沒有安全感,囤積寶貝,無非是想給自己找些心靈寄托,和池小池的收集癖有異曲同工之妙。
段書絕既是偷偷做,大概也是不想讓旁人知曉,061也沒必要揭穿,裝聾作啞,揭過去便罷了。
自從進入這個世界,他的佛系心態(tài)讓池小池都有些吃驚。
以往,061總會催他,問他打算何時動手,何時刷悔意值,計劃是什么,似乎有操不盡的心,然而這回,他不急不催,每日陪池小池練劍,并在每次大汗淋漓的訓練后,幫他平衡體內分泌過度的乳酸,溫柔又耐心,倒真是十足的保姆架勢了。
某日,池小池受赤云子之命,去剿除一只專食小兒的河妖,從那妖物口中奪回七名稚童性命。
把孩子各各送回家中時,天已擦黑。
師父這次因為被三師兄任聽風叫去下棋,未能與他同行。
這就意味著,回山的那段路,他得一個人走。
今夜烏云遮月,上山的道路一片漆黑,池小池望而卻步,本想在山下留宿,但他翻遍身上口袋,硬是一個子兒都沒搜到,真正是兜比臉都干凈。
無法,他只好乖乖回山。
遇山即下劍的規(guī)矩擺在那里,回首峰又鮮有人跡,沒有燈火照路,怕黑的池小池只得自己用青紗籠了一捧螢火蟲,充作光源,卻仍是不改其慫,在上山的必經之路上兩階一步地往上蹦,大兔子似的,讓061看得好笑又心疼:“你慢點,小心絆倒?!?
文玉京與任聽風的棋正下得膠著,任聽風又愛棋,不肯放他離去,文玉京委實是抽不開身,不然,他早早就會到山下接池小池了,也省得他這樣害怕。
池小池一邊往家跑,一邊道:“六老師,你這次怎么不急?。俊?
對他的問題,061有些莫名:“我急什么呢?”
池小池喘了一喘,看向漫漫的看不見頭的山路:“不像你啊,都不催我了?!?
061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一笑,給出了自己的解釋:“還有三次任務,我們就要分開了。我碰到一個這么好的合作伙伴,當然想陪他更久一點?!?
池小池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六老師,我不……”
他即將出口的拒絕,被一個身后傳來幽幽的男聲猝然打斷。
“……師弟,你難道沒看到師兄嗎。”
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受此一嚇,池小池表面尚算鎮(zhèn)定,內心卻已經被生生嚇炸成了一顆刺猬尖球。
他在內心對發(fā)聲的宴金華爆發(fā)了長達30秒不重樣的人身攻擊。
061哭笑不得地哄了半天,池小池才勉強冷靜下來。
他咬牙切齒道:“下次可以在山里養(yǎng)頭烈性斗牛梗嗎。”
061在語上加以順毛:“好,養(yǎng)?!?
宴金華在山路上守株待兔,等了段書絕快整整一日了。
好容易盼到段書絕的身影到來,可他像是根本沒看見隱于樹旁黑影下的自己,三步并作兩步往上奔去。
若不是他出聲叫住,恐怕今晚又是空守一場。
短短幾個月沒見到,段書絕長高了不少,長靴勁裝,顯然是剛剛辦事歸來,一腳還跨在上一級的臺階上,顯得腰細而腿長,烏黑的頭發(fā)梳了個極利落的高馬尾,戴上了花紋繁復的青玉發(fā)冠,端的是一位俊氣風流的美人道修。
宴金華由下而上地仰視著他,心里泛苦。
他強行壓住溢到了喉嚨口的酸澀之意:“師弟,近來過得可好?”
上頭的段書絕清清冷冷地一弓腰:“承師兄的福,很好?!?
宴金華走前兩步,一副真心相問的殷切模樣:“看起來的確不錯。高了,也壯了,可段師弟現今眼里都看不見師兄了,可當真?zhèn)藥熜值男陌 !?
說罷,他假哭兩聲,甚是委屈。
以前的段書絕最吃他這一套,因為辨不出眉眼高低,所以每當他故意裝出委屈,段書絕都會巴巴地湊上來哄他,心里眼里都是他,叫他受用得很。
但宴金華發(fā)現,這招好似失效了。
段書絕不遠不近地站在臺階上,低頭俯視著他,靜靜地看著他的表演:“師兄莫要多心了?!?
宴金華嗤了一聲。
不管用了嗎。
不過他此行也不是沖著段書絕來的,只要能和他搭上話,計劃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他自覺主動地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師兄跟你開玩笑的。許久沒有和你見面了,師兄這心里著實想念,不打招呼就跑了來,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段書絕溫和道:“是呀?!?
宴金華:“……”
段書絕負手一笑,眉眼生花,原話奉還:“師弟開玩笑的。”
宴金華一時間被吊得不上不下,又難以分清這是不是好話,只得強笑道:“師弟……真會開玩笑?!?
“師兄教導有方,書絕不過是現學現賣罷了?!倍螘^拍了他一記馬屁,繼而溫馴道,“師兄,可要上去坐坐?”
……求之不得。
這下,宴金華也不和段書絕客氣了,生怕他太過實誠,把自己的客氣當成了福氣,趕忙應下:“我入山這么多年,還真沒有來過小師叔的住處。這下就煩請段師弟引路了?!?
段書絕微笑著背過身去,臉上笑意立時潰散。
池小池偶爾發(fā)作的小孩子心性,讓061又是喜歡又是無奈:“不氣了,嗯?”
池小池皮笑肉不笑:“我不生氣。哈?!?
061忍不住想,真可愛。
帶著宴金華往山上走時,他一直保持沉默,像以往一樣,宴金華也覺不出眼前人身上隱隱透出的煞氣,還在努力和他搭話:“段師弟,漁光潭和回首峰,你覺得哪個更好些?”
池小池撒謊連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當然是漁光潭?!?
宴金華頓時受到鼓舞,再接再厲,試圖用語勾起段書絕對以往的美好回憶:“好在哪里?”
池小池面上作沉吟狀,心里對061道:“好就好在好你奶奶個腿兒?!?
061差點笑場,咳嗽一聲才穩(wěn)了下來。
池小池倒是很有自覺:“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不可以這樣講哦,這個是臟話?!?
061被他徹底逗笑,低而溫柔的聲音笑起來蘇得人心頭一顫,也叫池小池心情稍稍轉好了些。
兩人一路閑扯至山頂時,烏云已經散去。
一輪圓月恰從云中縱出,清澈雪輝和著星光遍灑而下。
池小池將一縷月華接在掌中,信手一轉,便現場化出一枚鎖匙來,朝虛空某處一送,天地立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