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小池站在婁影家門口。
婁影小姨和姨夫都不在家。
他隔著窗戶,遠望著婁影床上被卷起的鋪蓋,手掌在布滿小飛蟲尸體的玻璃上留下一個帶著汗跡的印子。
平心而論,婁影小姨家對婁影已經算很好了。
當年婁影剛搬來時,婁影小姨請人在屋里砌了一堵薄墻,把夫妻兩人的床和婁影的分開來,給了他一個獨立的小屋子,還硬是在本來就緊巴巴的小屋內擠出了擺放書架和書桌的位置。婁影吃穿用的都是她能力范圍內能給的最好的,生怕被鄰里議論說她這個做小姨的苛待沒媽的孩子。
但這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池小池沿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上,后腦勺貼著門板,竟然感覺到了久違的心安。
這些天,他平均每天睡兩個小時,一閉上眼睛,就會被血腥味、男人的頭油味、烤軟了的柏油馬路味、太平間的陰冷冰糝味籠罩。
只有回到這里,他才能記起困倦是什么滋味。
他靠著門板,安安穩穩地睡到了天黑,直到被人大力晃醒。
池小池睜開眼,看到了婁影的小姨和姨夫。
他想要起身,可兩只腳全麻了,難受得像有千萬只螞蟻一起啃咬,他動彈不得,一時又說不出話來,只能咬牙仰望著兩人。
“怎么又跑到這兒睡?你沒有家嗎?”他聽到婁影的姨夫冷冰冰道,“這里不歡迎你?!?
池小池緩緩站起了身來。
在事情發生后,他不止一次試圖來婁影家解釋。
可每一次,家里不是沒人,就是裝作沒人。
在池小池看來,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朱守成。
在池小池的父母看來,罪魁禍首是婁影。
而在婁影的親人看來,罪魁禍首自然是池小池。
池小池扶著門緩緩起身,低下頭,聲音很軟:“叔叔,阿姨,你們為什么要對警察說算了?”
婁影的姨夫皺皺眉,看起來還想說點什么難聽話,但被婁影的小姨攔了一下。
姨夫撇了撇嘴,把池小池往旁邊一推,準備拿鑰匙開門。
池小池伸手捂住鎖眼。
他已經沒有力氣高聲說話:“你們再不管他,就真的沒有人管他了?!?
婁影的姨夫左右看看,發現已有鄰居探頭探腦,一副樂見八卦的樣子,臉色微變,強硬扯開池小池的手,打開門,先讓妻子進去,又伸手把池小池扯了進來。
確定門已關妥,他才低聲吼道:“我們不去追究你,你還跑過來?你到底想干什么?”
池小池腳還是麻,站不很穩。
他輕聲道:“我打聽過了,我還沒到年齡,沒有監護人代替,不能告他。叔,姨,你們是婁哥最后的親人了,求你們,求你們了,別不管他?!?
姨夫問:“告誰?”
“朱守成?!背匦〕靥痤^,“是他把婁哥推下去的,我親眼看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婁影的小姨和姨夫也只是對望了一眼。
婁影的姨夫長舒一口氣,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個纏人精了:“這件事我們早就知道了。朱老師特地登門來說過,是他不小心把婁影推下去的。他向我們道歉了,賠錢了,警察來過,也沒調查出什么來。我和婁影他姨商量了一下,這件事沒有鬧大的必要就這么著吧?!?
池小池張了張嘴。
“就這么著”。
一條人命,就這么著。
他嘶啞著嗓子,打出已經沒有什么意義的感情牌:“叔,姨,婁哥是你們一手帶大的你們不能”
聞,婁影的小姨偏過臉去,發出一聲長長的抽泣。
姨夫攬住小姨,拍肩安撫妻子一陣,再面對池小池時,他僅有的耐心也告了罄。
“你這是什么話?難道這事還怪我們不成?我們為了養活他,讓他過得好,已經拼了命了。你還要我們做什么?我們還能干什么?這本來就是一場意外,朱老師也答應對外說,是婁影去他家補習時不小心掉下去了,你還想干嘛?徹底讓他在這棟樓名聲掃地,讓我們家名聲掃地?到時候我們哪來的錢搬家,你給嗎?再說,婁影本來是個多好的孩子,自從天天和你混在一起,心都散了,成天不務正業,跟著你到處亂跑。我們看在他成績不壞的份兒上才沒和你計較,你現在倒是跑來質問我們?”
池小池身上很冷。
他徒然辯解道:“我”
姨夫把連日來的壓抑一點不剩,全部發泄到了池小池身上:“你才多大一點?張口就是我們不管他!你知不知道,打一場官司要花多少錢?把事情鬧大,到頭來,我們家名聲毀了,還未必能拿到這么多賠償,到頭來你讓我們兩個怎么辦?”
婁影的小姨知道丈夫這話說得太過了,擺擺手,示意姨夫別這么沖。
她是個脾氣很溫和以至于軟弱的女人,細聲細氣道:“是我不好,沒教育好小影,給人家添了麻煩。朱老師還賠給我們錢,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
“整整八千呢?!眾溆暗囊谭虿辶嗽?,“人都沒了,我們再對朱老師死纏爛打,不是叫樓里其他人平白看笑話?說我們家貪得無厭?”
“不是這樣的。婁哥沒有錯”池小池鼓足勇氣,打算再把自己講了無數遍的故事再講一遍,“不是為了救我,他也不會”
傷疤撕得慣了,就麻木了。
誰想,婁影的姨夫已經沒那個耐心再聽他說下去,干脆道:“今天婁影已經火葬,你說什么都沒用了?!?
池小池愣了。
他的聲音和他此時的心跳一樣輕:“什么”
他根本都不知道這件事。
沒人告訴他。
他還沒得及見婁哥最后一面。
“這大夏天的,尸體哪里存得住,再不燒就臭了?!币谭蛘f,“今天已經下葬了。北邙公墓?!?
池小池的喉嚨里生出了一個漩渦,把想說的話統統卷了下去。
“小池,不是我們不管。我也懷疑過,小影不是這樣的人?!毙∫誊浡暤?,“可我們都很累,現在真的沒有心思和心力管這件事了?!?
說著,她抬手摸了摸小腹:“你也是大孩子了,姨不怕你笑話。我懷了。廠里組織體檢的時候查出來的,昨天出的報告單,孩子快兩個月了,很健康?!?
池小池發出了一個簡短的音節:“啊?!?
他知道了,明白了。
池小池和婁影相熟多年,彼此都對對方家里的事情知根知底。
婁影的小姨和姨夫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聽說是男方的問題,治了很多年,都沒見起色。
所以他們照顧婁影上心出力,也是為了自己老后能有所依。
現在好了,他們終于有孩子了。
說得殘酷一點,婁影,對這個小家來說,終究是個外人。
這樣想著,池小池回頭去看婁影的房間,想著它變成嬰兒房的模樣。
姨夫忙了一天,急于休息,語間已有了下逐客令的意思:“你還有事嗎?”
池小池聽見自己說:“有?!?
他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單手扶住椅背,對著兩人,緩緩跪了下去。
這一跪,把兩個大人都跪懵了。
小姨伸手扶他:“哎呀,小池,這是怎么話兒說的?有事說事,你別跪,起來起來?!?
池小池紋絲不動,嗓音也低了、穩了:“叔,姨,我求你們一件事。別收掉婁哥的房間?!?
姨夫馬上不干了:“這是我們家的家事,你別”
“您聽我說?!背匦〕匚⑽⑻ь^,直視著姨夫的眼睛,身子雖然有點搖晃,眼里卻黑白分明地沉淀著一股情緒,“別收婁哥的房間,別動他的東西。你們把這個房間租給我,成嗎?!?
姨夫嗤笑一聲:“租房是要付錢的?!?
池小池的手從椅子邊緣滑落,垂在了身側:“我付?!?
婁影的小姨和姨夫都不說話了。
池小池木著一張臉,說:“我打聽了。這片地方租房的價格,一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合500塊錢一個月。咱們這棟樓廚房廁所公用,婁哥又只有一個小房間,我租下來,劃200塊錢一個月,您也不吃虧”
說著,他看向婁影的小姨:“孩子會需要這筆錢的,是不是?”
小姨不知該怎么辦了,轉頭望向丈夫。
這筆錢不算是小數目,姨夫已經下意識地在用目光張望,估算嬰兒床應該放在房間之外的哪個地方了,被妻子拽了兩下,方才回神。
他問:“你爸媽會同意嗎?!?
“不需要他們同意,也請你們不要和他們說?!背匦〕卣f,“這筆錢,我自己能掙?!?
達成不付押金、按月付款、價隨市走的初步協議后,池小池離開了婁影的小姨家。
他扶著墻,一步步順著走廊往前走。
這個時間,聚攤閑聊的筒子樓居民早散了,樓道里有鼾聲、蟲聲,交織成一片,而池小池的腳步,卻輕得踏不出聲。
他一個人,從一樓走到二樓。
黑漆漆的走廊里,平常是他最怕的。
他走上聲控燈壞掉的樓梯,貼著墻根,輕聲叫道:“婁哥。婁哥?!?
很快,他為自己的滑稽舉動無聲地笑了出來。
他一邊走一邊笑,肩膀不住發顫,笑得在樓梯拐角蹲了下來,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一下下聳動著,笑到幾乎窒息。
第二天,朱守成的兒子兒媳接到消息,來探望“受驚的”老父了。
他們提著大包小包,衣著光鮮得很,聽說是在城里哪個地方做生意,賺了大錢。
池小池待在家里,背靠著墻,聽著從墻那邊隱隱約約傳來的對話聲。
“爸,沒事吧?!?
“沒事,沒事,你看我好得很呢?!?
“聽說是入室盜竊的小偷?小偷手腳不干凈,道德敗壞,死了就死了,您可千萬別往心里去?!?
“我知道,我知道的?!?
“爸,出了這種事,您再住到這兒,合適嗎?要不你還是跟我們到城里去住吧。我和梅都商量好了,年后換個房子,把二室換成三室,給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