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凡人突逢大病大災(zāi)或死亡,靈相不穩(wěn)、憂思過重,那些驟然襲來的悲痛混雜著萬般執(zhí)念,會讓人畫地為牢自縛其中,這就是籠。
都說籠里的人在做一場他們心里放不開的夢,把人生生從夢里叫醒有時難如登天、痛不堪,所以這是個苦差。
都說籠主頓悟的瞬間,大概是這個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過程。
……
如此種種,落在書冊上不過寥寥數(shù)行,占不了幾頁,像是最簡單的道理,后世判官每一個人都能倒背如流。
學(xué)的人覺得道理天生如此,理所當(dāng)然。卻從沒想過,在最初,這是由人一字一句寫下的。
那一世,張婉眼睜睜看著她家那位矜貴風(fēng)雅又意氣風(fēng)發(fā)的公子成了籠,日日站在謝府的喧鬧之中,看著府里人來人往,耽于一場冗長的美夢。
再眼睜睜看著他自己把自己“叫醒”,親手把那場夢拆得支離破碎。
籠被解開的那個剎那……
所有繁華的、興盛的都像潮水一般從謝問身邊褪去。
朱漆回廊從鮮艷到灰暗、再到斑駁不清,最后吱呀響了幾聲,斷木滾落在地,砸起厚厚的煙塵。
那些往來的人影笑著就遠(yuǎn)了,如煙如霧,在風(fēng)里散開,又歸于沉寂。
謝問就站在那片沉寂之中,靜靜地掃視一圈……
從此孑然一身。
那場景實(shí)在叫人難過,張婉曾經(jīng)以為自己永遠(yuǎn)都會記得??墒聦?shí)上,解籠的瞬間,她便跟著笑語人聲一起散在風(fēng)里,好好上路了。
等她輪回里面走一遭,重回人世,四季早已不知流轉(zhuǎn)了多少年。生死一番,前塵往事誰都不會記得。
她有過很多場人生,有時好、有時壞。有時喜樂平安、富足長壽。有時一世寡歡,嘗盡了苦頭,
她也見過數(shù)不清的人,有些話不投機(jī)、有些一見如故。她不知其中淵源,像世間大多數(shù)人一樣,把這統(tǒng)統(tǒng)歸結(jié)為緣分。
她早已忘了上一世、上上世、甚至更早時候的自己姓甚名誰,家住何處,過著什么樣的生活。
她也并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徘徊許久,注視過一個叫做“謝問”的人。
她更不會知道,那個人親手送別了他自己,踏入了另一條路。從此世間再沒有謝問,只有塵不到。
等她想起這一切,寒暑已經(jīng)走了一千多年。
……
張婉看了謝問很久,有些慨然地笑了:“明明是要給你留信的,卻忽然不知道說些什么了?!?
他們曾經(jīng)是家人,隔了一千年,又成了沒有真正見過面的陌生人。
以至于有太多話想說,又不知從何說起。
謝問見她紅著眼,良久道:“那就說說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他溫和地起了一個話頭,張婉說:“順著一些痕跡特地找來的?!?
謝問:“找這里做什么?”
張婉嘆了口氣說:“來還個心愿?!?
“誰的心愿?”
“我?!睆埻窨聪蛑x問,“有一世我生在了一個山野小村里,村子里的人大多沾親帶故,都姓柳。所以叫做柳莊。后來一場天災(zāi),村子靠著的那座山塌了,活埋了百來戶人。我也在里面,還成了一個籠……”
她的目光又投向聞時,沖他也點(diǎn)頭笑了一下:“是你們?nèi)牖\,幫我解的?!?
聞時怔了一下,也沖她點(diǎn)了一下頭。
“我記得,送我走的時候,你還問過我?guī)拙湓?。”張婉對聞時說。
具體的內(nèi)容,聞時已經(jīng)記不大清了。印象里,似乎是問了幾句天災(zāi)來臨前的事情,想看看有沒有征兆或者蹊蹺。
“我怕那個不是天災(zāi),而是人禍?!甭剷r頓了一下,像十九歲那年對著塵不到一樣,坦直地說:“在那之前我們也算到了一場天災(zāi),卦象顯示在松云山,所以我們給山體布了陣做了點(diǎn)加固——”
“怪不得……”張婉說:“怪不得會問我那些話,是怕柳莊的天災(zāi)是由你們導(dǎo)致的對么?”
聞時“嗯”了一聲。
“你還真是不知道躲。”張婉搖了搖頭說,“別人要是有這樣的顧慮,可能問都不會問那些話,那不是給自己攬禍嗎?”
她說完對謝問道:“一千多年了,他倒還是那樣?!?
謝問瞥了聞時一眼,笑了笑:“嗯?!?
“我當(dāng)年其實(shí)也聽出他的意思了,所以……”張婉頓了一下,“所以我藏了點(diǎn)話,也避開了一些事,告訴你們沒有什么特別的征兆,就是下了很久的雨,山石又早有裂縫,確實(shí)容易塌。”
聽到這話,聞時皺起了眉。
既然她說藏了話,又回避了一些事,那說明,真實(shí)情況并非如此。
“所以實(shí)際是?”
“實(shí)際是……”張婉垂了眸,道:“柳莊的山塌,就是人禍。”
聞時愣了一下,臉色已經(jīng)變了。
他朝謝問看了一眼,又看向張婉,正要開口,就聽對方說:“但是跟你們無關(guān)?!?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聞時問。
“我確實(shí)知道?!睆埻裼行┏錾?,輕聲說:“我看到過?!?
謝問:“當(dāng)時為什么不說?!?
張婉:“因?yàn)橛悬c(diǎn)顧慮……”
她那一世其實(shí)命不算好,出生便死了娘,三歲又死了爹,在屋里摟著尸體胳膊過一天一夜,才被隔壁鄰里發(fā)現(xiàn),抱了出來。
但她又是幸運(yùn)的。村子里有個啞女,自己的兒子剛出生不久就被人偷了,苦尋無果之下死了心,見她孤苦伶仃,便好心收了她,當(dāng)成親女兒養(yǎng)。
啞女為人溫婉,對她照料有加,教她女紅、教她編織。粗重活卻始終不讓她干。村子里其他人也熱情和善,知道她們母女倆日子不容易,總會幫襯一下。
那一世的張婉體質(zhì)異于常人,天生通了一點(diǎn)靈竅。小小年紀(jì)就可以幫村子里的人看房看宅、掐算天時了。
她有幾回夜半醒來,看見啞女夜半對著一只悄悄抹淚,知道對方還是掛念那個丟了的兒子。便偷偷排算了一下。
算出來的結(jié)果很奇怪,總顯示啞女的兒子就在村子里。
這簡直就是鬼故事,換誰都會嚇一大跳,胡亂猜測些有的沒的。
但那一世的張婉性格沉靜,算出這種結(jié)果也不敢貿(mào)然告訴啞女。
她記得啞女說過,兒子脖頸后面有一塊拇指印大小的胎記,便天天在村子里外盯著年紀(jì)差不多的人看,下田的時候,也常會注意,生怕哪天挖出些什么來。
柳莊總共就那么大,她盯了幾個來回也沒有結(jié)果。既失望又松了一口氣。她思來想去,把問題歸結(jié)為為自己能力有限,算出來的東西并不準(zhǔn)確。
天下之大,啞女心心念念的兒子,應(yīng)該還在某個她不認(rèn)識的地方好好長大。
“我那時候常會做一些夢,稀奇古怪,偶爾會帶一些預(yù)示?!睆埻裾f,“那些預(yù)示幫我、還有一些人躲過不少事?!?
就是因?yàn)槌晒Χ惚苓^很多次,她便有點(diǎn)盲目自信了。覺得災(zāi)禍麻煩來臨之前,自己必然會夢見些什么,時間也總是合巧,來得及做點(diǎn)什么。反之,只要沒夢見,就必然不會有大事。
“偏偏那次不一樣?!睆埻窕貞浀溃骸澳翘煲彩且估铩?
柳莊接連下了很多天的雨,夜里也不見停。每到這種大雨天,村里就格外安靜。雨聲催人困,所有人那天都睡得極熟,除了張婉。
她前半夜睡得還不錯,后半夜卻忽然陷進(jìn)了夢境里。
她夢見了一片跟柳莊相似的村子,也靠著山,村邊也有一條官道,道旁有間驛站,立著拴馬樁、支著茶酒攤。
那里也下著雨,雷電不息。她看見兩個穿著棕褐色衣袍的青年從村子里跑出來,在無人的拴馬樁旁邊躲雨。
個子矮一些的那個絞著衣服上的水說:“你又是從哪得來的消息,這山要塌?莊師兄那里聽來的?”
另一個高一些、也結(jié)實(shí)一些的人說:“沒提,他只說這幾天就不下山了。別管我消息怎么來的,反正是真的,否則你說說為何莊師兄和鐘師兄好巧不巧就這幾天不下山?”
他反問完,自顧自答道:“避禍嘛。”
矮個子信了七八分,臉色有點(diǎn)差,但還是說:“那……那也無大事吧,山上那幾位都知道了還怕甚?”
“知道又怎樣?!绷硪粋€人挽著袖子,頭也不抬地說,“你何時見他們插手過這些。”
矮個兒臉色更差了:“可——”
“再者說,山上山下從來都分作兩處,山上弟子才是真。山下不過是……”高個兒挽好一邊袖子,抽了根布條,用牙咬著栓緊:“不過是驅(qū)散不掉便放養(yǎng)著的庸碌之輩。山下的災(zāi)禍,左右鬧不到山上,何須費(fèi)事來管呢?”
“話不能這么說,你以前不是說要勤加苦練,爭取早——”
高個兒不太高興地打斷道:“那都是幾歲的胡話了,陳芝麻爛谷子?!?
他拴緊另一邊袖子,又問矮個兒:“你我就是這村里長大的,村子姓張,咱倆姓張,山下也有不少弟子都是張姓出身,本就是一家。我之所以拉你,沒找旁人,是覺得你我親如兄弟,你也重情重義,不是那些整日把自己往無情之道上修的假仙?!?
矮個兒被他這番話弄得惶恐不定,臉色發(fā)白:“怎么叫假仙,你近日是碰見什么事了?怎的句句是刺?!?
“憋久了而已??偠?,現(xiàn)今村子要遭禍端,而且是大禍。你就說,救不救?”
“救!但是怎么救?”
“找座卦象相近的荒山,轉(zhuǎn)過去便是?!备邆€兒說。
天上炸下一道驚雷,照得他們臉色鬼一樣白。矮個兒嚇了一跳,沒聽太清,再想詢問,高個兒已經(jīng)走進(jìn)了雨里。
他找了一圈方位,最終在某一處蹲下來,從懷里掏出了紙符。低頭的時候,露出了后脖頸。
……
“我就是那個時候驚醒的。”張婉說,“醒過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夢游到了外面,就蹲在柳莊官道驛站的拴馬樁旁邊,跟夢里的人一模一樣?!?
那一刻,張婉覺得自己在隔空幫著對方完成他想做的事。
而他想做的,就是把那座山的災(zāi)禍轉(zhuǎn)移出來。
“我意識到不對勁,立刻瘋了一樣往村子里跑,想叫醒其他人??墒恰?
剛跑到山腳她就聽到了崩裂之聲。
她抬起頭,只看到巨大的山石滾落下來,半邊山體分崩離析。她只來得及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但已經(jīng)沒人能聽到了。
不論是村里的人還是她自己,誰都沒能跑出那片轟然落下的陰影。
“我當(dāng)時沒有說這些,一是因?yàn)槲铱傆X得那場人禍我也參與了,哪怕不是自愿的,我也始終過不去那個坎。至于夢里的那個人……”張婉輕聲說,“我當(dāng)時也不想提,因?yàn)槲铱吹搅怂暮蟛鳖i,有一枚拇指大的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