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要從瀚海般的塵緣里理出聞時的那一塊,渡過去,就算一場了結(jié)。
往后,就再見不到了。
納進(jìn)了萬傾黑霧,靈神越來越弱,這具身體也越來越撐不住。謝問手腕間的細(xì)繩驀地?cái)嗔耍榇疂L落一地。
他身上流轉(zhuǎn)的梵文也開始震顫不息,從心口處淌出幾滴血來。
傀的要害就在這里,一旦受損,就會開始枯化。
金翅大鵬鳴叫了一聲,身體流出火來,從羽翅邊緣往里蔓延,火掃過的地方皺縮起來,像枯敗的朽木。
謝問也在承受這個過程,從左手指尖開始,一路蔓延到手臂和肩膀……
只是白衣紅袍寬大及地,幫他遮擋了一些。
但他就像無知無覺一般,依然闔著眸子,從浩如煙海的塵緣里,翻找著聞時的那一塊。
即便在這種時候,即便半身枯萎、唇間滿是血味,他依然是站著的,他甚至不忘給自己套了一重障眼的幻境,把其他所有人阻隔在外,免得他們看見這些,再被嚇到。
他就像一株煢煢孑立的樹,從華蓋如云到形銷骨立。
枯朽的痕跡已經(jīng)快到脖頸。
謝問終于翻找到了黑霧中掩藏的靈相,卻發(fā)現(xiàn)跟他想象的不同……
他放出去的傀在世間轉(zhuǎn)了多日,有聞時靈相痕跡的地方總共只有兩處,一處在三米店,一處就在這里。
三米店那里是碎片,這里怎么也該是靈相的大半。
可如今,他翻找到的東西,卻依然還是碎片。
剩下的那些呢?
謝問怔了一瞬,眉心緊鎖,終于有了幾分焦灼的痕跡。
他重新闔眸,在黑霧里繼續(xù)翻找著。
他能感覺到封印大陣?yán)锏谋倔w靈神正因?yàn)椴粩鄠鲗?dǎo)過去的黑霧,慢慢微弱,像即將被悶熄的燭。
而他也越來越僵硬,只差一點(diǎn),就會徹底化作朽木。
他試圖把聞時拉進(jìn)來,先把找到的碎片渡過去。卻聽見已然枯朽的金翅大鵬忽然又發(fā)出了一聲嘶鳴,翅膀邊緣重新流閃過一道金光。
緊接著,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沒過脖頸的枯朽痕跡,居然從下頷慢慢褪了下去,褪到肩頸處又悄然停止。
如此反復(fù)了好幾回。
那種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如同被人反復(fù)勒鎖住咽喉,百火灼心。
但謝問卻并沒有注意到這種痛苦。
他孤拔地站在那里,陷入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茫怔愣之中。
因?yàn)樗肋@種異常的生生死死是怎么回事——
這是一種拉鋸,每當(dāng)他靈神要滅,就有另一樣?xùn)|西護(hù)住它、延續(xù)它,強(qiáng)留它于世間。
或許不止這一個瞬間,也不止一天兩天……
而是強(qiáng)留了他一千多年。
意識到的那個瞬間,謝問近乎匆忙地勾了軀殼里藏裹的那點(diǎn)靈相碎片,試著探了進(jìn)去。
他本意是想試試這塊靈相碎片,能不能跟封印大陣那邊產(chǎn)生聯(lián)系。沒想到探進(jìn)去的瞬間,他便聽到了萬鬼齊哭聲,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場景……
那是他被封印的那一天。
依然是八百里荒野,魑魅魍魎叢繞伴生。
但這不是他記憶里的畫面,而是聞時的……
他不小心在那抹靈相碎片里看到了聞時的記憶,于是知道了他從未知曉的那些事——
他看到自己設(shè)了一道障眼的幻境,騙得聞時朝陣外破開一條路,跌跌撞撞朝出口走去。
他聽到自己對聞時說:別回頭……
聞時,別回頭……我看著你走。
萬般塵緣在那一刻形成了鋪天蓋地的風(fēng)渦,朝他涌聚而去,與他一起慢慢湮進(jìn)塵埃里。
他以為這就是終結(jié)……
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他才知道……
在他五感全失靈神俱散,拖拽包裹著所有黑霧將入六尺黃土的時候,他一心以為已經(jīng)出陣的那個人,他臨到走前也放不下的那個人,在黑霧狂襲的風(fēng)里攥著那支障眼的白梅枝歇斯底里。
他看見聞時滿身血污、滿眼通紅地站起身,甩出一只干干凈凈纖塵不染的傀,代替自己出了陣口引開注意,然后十指向內(nèi),兩手纏滿的傀線直竄出來,根根都沖著自己。
他看見聞時低著頭,極致安靜又極致瘋狂地把傀線一根一根釘進(jìn)自己的身體,一根一根像鉤子一樣鉤住靈相。
下一秒,萬力齊發(fā)。
都說,當(dāng)世人突縫大病大災(zāi)或是壽數(shù)終結(jié)的時候,靈相不穩(wěn),那些最深重的怨煞掛礙就會反客為主,形成一個籠。
如果恰巧有其他生靈在四周,很容易被一起攏進(jìn)去。
謝問此生入過無數(shù)籠也解過無數(shù)籠,送過數(shù)不清的人、也見過數(shù)不清的靈相。
這次他第一次,看到有人生剝靈相,落地成籠,把他和封印大陣一起包了進(jìn)去。
世人常說,有些籠怨煞深重,甚至可以在世間留上十年、百年。
如果再重一點(diǎn),會不會也能留得再久一點(diǎn)?
而那些靈相碎片,就是在剝下的瞬間被打散開來,隨著那些遺漏的黑霧流往人世間……
從此流連輾轉(zhuǎn)了一千多年。
一千年……
光是渡靈都痛不欲生,剝離靈相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謝問根本不敢去想……
明明這個人,連一點(diǎn)血他都舍不得對方流。
他連一點(diǎn)血都舍不得對方流,卻是這樣一番結(jié)果。
那一瞬間,他仿佛聽到心魔幻象中的人笑了一下,啞著嗓子悶聲地說:“看,我也騙了你一回。”
謝問仰起頭,過了許久才睜開。
從回憶里脫開的那一刻,聞時緊緊攥著滿是血的傀線闖過障眼幻境,跌撞著走進(jìn)來。
他還是只能看到謝問所看到的東西,除了謝問自己。
所以他像一個失明的人,目光四處轉(zhuǎn)看著,茫然不知焦點(diǎn)。
謝問喉結(jié)動了一下,忽然伸手抓住他。
聞時愣了一下,立刻反抓回來。
他抓得極其用力,仿佛要刻進(jìn)骨血里。在找到人的瞬間,他像是終于支撐不住,半跪在地上。
他垂著頭,嗓子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只動著嘴唇。
謝問跟著半跪下去,偏頭去聽。
他聽見聞時低啞又固執(zhí)地說:“我想起來了……我已經(jīng)想起來了,你走不掉了。”
謝問心疼得一塌糊涂。
“你走不掉了?!甭剷r說。
謝問眨了一下眼睛,啞聲應(yīng)了一句:“嗯,走不掉了?!?
從一千年前,他所不知道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jīng)糾葛在一起,一個不死一個便不會休,再也走不掉了。
謝問抵著聞時的下巴,讓他把頭抬一些起來,低聲道:“你還有靈相碎片在我這,我渡給你?!?
說這話的時候,謝問松掉了聞時身上的傀線。
那些細(xì)長的棉線混雜著狼藉的血跡,紅白交錯著,垂落滿地。
渡靈需要以血來喂。
謝問身上朽木的痕跡尚未消退,依然是半身枯萎,手指像瘦長森白的荒骨,根本擠不出血來。
他在身上挑挑揀揀,居然沒能找到一塊能劃出干凈血滴的地方。
他嘆息似的苦笑了一下,枯骨般的手指很輕地?fù)芰艘幌侣剷r蒼白無生氣的唇。他垂眸靜靜地看了片刻,然后咬了舌尖,側(cè)頭探了過去……
這天跟封印大陣落下的那日一樣……
陣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叢生。
他跪坐其間,吻了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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