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從來都是幫人解籠,不知道自己成為籠主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但細(xì)想一下,頓悟的那個瞬間,大概是這世上最毛骨悚然也最痛苦悲哀的過程。
好在,籠主都是被點醒的。醒過來的瞬間,至少身邊還有個送行的判官。
其他幾人被謝問的話弄得背后直竄涼氣,不敢多想,紛紛轉(zhuǎn)開了話題。
張嵐又掏出一沓符紙,打算揪著張雅臨把這村子掀個底朝天,起碼要弄清楚人都去哪兒了。
聞時卻沒有離開走廊。
他注意到之前謝問目光的落點,回想了一番,隱約摸到了一點線頭——
之前張嵐往外甩追蹤符的時候,追蹤周煦的那幾張符紙消失的方位差不多,好像都在同一個點上。
但他印象里,張嵐都是隨手一甩,并不只是朝那一個方向。
所以那個落點是巧合?風(fēng)向?還是有別的原因?
為了驗證這一點,聞時也拿了一張黃表紙。他不擅畫符,便折了一只紙鳥,跟之前幫他追靈相蹤跡的那只相近,只是這次追的是周煦。
紙鳥放出走廊,撲扇著翅膀打了個彎,果然朝著之前符紙消失的方向去了,兩秒后閃過一道火光。
他又折了第二只,改追村長老吳。
意料之中,紙鳥飛出去后依舊落在了同一個位置。
謝問倚著欄桿,全程看著他折紙,好像這是極富觀賞性的事。其實不過是手指動幾下而已。
聞時第三只紙鳥追的是陸文娟,這次紙鳥換了個方向,落在了另一點上。
他剛皺了一下眉,就聽見謝問說:“別急著皺,之前追她的符紙也落在那邊?!?
“所以還是重合的?”聞時問。
謝問點了一下頭說:“對?!?
聞時試了一部分,發(fā)現(xiàn)雖然追蹤的目標(biāo)千差萬別,但紙符、紙鳥的落點卻只有七八個。只是從他們這個角度有點分辨不清,最好是借用張大姑奶奶手機里的那張圖。
張嵐非常大方地把圖貢獻(xiàn)出來,同時還貢獻(xiàn)了一些符紙,所以他們很快把點都標(biāo)了出來。
俯視的角度十分直觀,聞時手指在幾個點之間劃拉了一下,頓時就顯出了蹊蹺。
“像陣?!睆垗箶Q著脖子左右看著,“但我陣法只懂個皮毛,看不出這是哪種?!?
在場的幾個人,聞時和張雅臨學(xué)傀術(shù),張嵐修符咒。要說精通陣法……那就只剩下某人了。
聞時朝謝問瞥了一眼,正想開口,卻聽見另一個聲音認(rèn)真地說道:“這是陣法里的一種門?!?
他轉(zhuǎn)過頭,看到了經(jīng)常跟著張嵐的那個保鏢。
“小黑!”張嵐招呼對方,“來,摸著你身體里的卜寧靈物,說點人話?!?
張雅臨自己醉心傀術(shù),就讓那幾個傀代替他學(xué)了其他。小黑是借著卜寧靈物捏出來的,還真沾了點老祖宗的靈性,除了經(jīng)常氣人的卦術(shù),也懂陣法。
小黑指著臥室門說:“就跟它一個意思,開個口子鏈接不同的地方,或者讓一些東西來去自如,陣法里這類東西都叫什么什么門。”
這點聞時倒是很清楚,畢竟無相門的名字也是這么取的。而之所以叫無相,就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自己每次究竟是從哪里來,畢竟門里一片虛無,只有永不見光的黑暗。
小黑不負(fù)眾望,給他們?nèi)Τ隽岁囇邸?
既然叫門,能鏈接不同地方,又是追蹤符追蹤出來的結(jié)果。周煦十有□□是從那處消失的。
于是雨剛停,天還沒全亮。聞時他們就比照著陣眼,來到了村內(nèi)的一片荒田。
那田位置有點巧,離陸文娟家后門和廚房很近,只隔了一條長長的田埂。下了一夜雨,田里積了水,像一塊斑駁的鏡面,直照著灰蒙蒙的天。
聞時他們在田埂邊守株待兔。
等了不到半小時,那片鏡面似的積水忽然無風(fēng)起了一圈漣漪,慢慢蕩開。
眾人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里,過了幾秒,那里慢慢飄散出了一片長長的頭發(fā),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
接著,濕泥里又伸出來許多蒼白手臂。
那些手臂以一種萬分扭曲的姿勢,蜘蛛似的的撐住了地面。
夏樵一看那熟悉的動作就惶恐道:“惠姑!”
真的跟雨后出來的惠姑一模一樣,只是當(dāng)最前面的那只從濕泥里拔出臉來,眾人看到的……卻是陸文娟。
聞時忽然想起之前陸文娟說的話。
她自己剛來這里不久,就碰上了一場暴雨,雨里爬出了無數(shù)只惠姑,在村子里四處抓人,只要抓到村民,就會吸食掉。
后來傳說,有些惠姑就長著村民的臉。
……
如果全村的人其實早就被吸食掉了呢?
聞時腦中不由冒出這個想法。
像是為了印證,那片田地里接二連三長出了無數(shù)張臉,每張臉都有幾分面熟,都是之前在大沐里見過的村民。
他們四肢并用在地里爬了幾步,然后扭曲著筋骨站起來,在“咔咔”的骨骼聲中把自己調(diào)整成正常人的模樣,陸陸續(xù)續(xù)往村子里走。
結(jié)果剛走幾步,就看到了田埂后方的人。
聞時注視著他們。
他們也注視著聞時。
可能是剛從地里爬出來,他們身上帶著一股奇異的味道,不難聞,還有點熟悉,接近于之前聞時吃過的那些怨煞。
雖然正常味覺已經(jīng)有點恢復(fù)了,但乍一聞到這樣的氣味,聞時還是條件反射地有點餓了。于是他舔了舔下唇,喉結(jié)也跟著滑動了一下。
惠姑們:“……”
它們可能萬萬沒想到,居然有人看它們也能看餓了,一時間驚呆了。
幾秒之后,它們?nèi)鐾染团埽D(zhuǎn)頭就要往田里跳。
張嵐和張雅臨姐弟被這莫名的轉(zhuǎn)折弄懵了,完全忘了反應(yīng)。倒是聞時反手就是一把傀線甩出去,長長白棉線像鞭子一樣抽著呼呼風(fēng)聲,繞著圈把那些東西捆了個正著。
那些東西瘋狂掙扎,力氣大得驚人,扭動著就要往田中的某一個點鉆。因為被強行拖慢了動作,那個點形成了一個漩渦,像是被人在水下撕開了一個洞口。
那應(yīng)該是通往另一邊的路,只是不太穩(wěn)定。
于是聞時另一只手也拽扯了一下。
剎那間,風(fēng)云驟起。
一條巨型長影從眾人頭頂呼嘯而過,裹挾著烈烈罡風(fēng),在鎖鏈鏘然的金屬摩擦聲中,直直搗向那處漩渦。
轟然撞擊之下,入口終于顯露出來。只是深黑無比,一眼看不到盡頭。
張嵐終于反應(yīng)過來,一排四張符拍過去,帶著金光釘在入口四周,固住了那塊地方。張雅臨兩手纏滿傀線,帶著小黑第一個走進(jìn)去。
入口里黑霧濃重,眨眼間他們便沒了蹤影,連聲音都消失了。
保險起見,聞時給夏樵系了一道傀線,讓對方跟老毛走在前面。他自己本想殿后,卻被謝問輕推了一下,說:“走前面?!?
其實在已經(jīng)想起來的那些記憶里,他好像始終都是跟在這個人身后的,從小到大,從要仰著頭,到只用抬起目光,不知道走過多少路。
小時候是當(dāng)尾巴當(dāng)成了習(xí)慣,大了之后就有了幾分不可說的私心。因為只要對方不回頭,他就能長久地看著,不用矜驕又冷淡地轉(zhuǎn)開眼睛。
……
聞時遲疑了一下,還是依先朝入口走去??煲M(jìn)去的時候,他下意識扯了一根傀線,想要給謝問系上,就像上一個籠里一樣。
手已經(jīng)伸出來了,他才倏然反應(yīng)過來,這其實有點多此一舉。
“怎么?”謝問愣了一下,目光落到他手上。
那個瞬間,聞時少有地感到了一絲尷尬。他偏開目光,眉心很輕地蹙了一下說:“沒事,我先進(jìn)去了?!?
謝問動了一下唇,似乎還想說什么。但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朝那片黑暗里走去。
被漆黑包裹的瞬間,聞時才垂下手來。五指上纏著的傀線沒來得及收回,長短不一地墜著,被看不見的風(fēng)掃過,空空蕩蕩。
他蜷了一下僵硬的手指,正想把線收緊,就感覺一只手從后面伸過來,握住了他。
那只手薄而干凈,骨節(jié)勻稱,手指很長,觸感有些溫涼。
他閉著眼睛都知道是什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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