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政司的官員們品階并不高,在高官云集勛貴滿地的京畿是顯不出來的。但通政司的權(quán)柄卻極重,它掌出納帝命、通達下情、勘合關(guān)防公文、奏報四方臣、民實封建、陳情申訴及軍情、災(zāi)異等事。
通政司疏通上下通道,上通下達,使皇帝耳聰目明,用沈瑞前世學(xué)者話說,便是由皇帝直接掌握的國家最高新聞傳播機構(gòu)和中央信訪部門。
通政司下轄經(jīng)歷司,經(jīng)歷官居正七品,負(fù)責(zé)收發(fā)文移及衙司用鑒用印。
先有青篆全貢士被毀卷紙之事,后有御道匿名書事中解百官跪罰之危,這沈瑞從翰林檢討從七品升到通政司經(jīng)歷正七品,不過一階,自然無人有異議。
只是明眼人也都曉得,沈瑞這是要被重用了。
小皇帝登基以來,通政司的人員變化極大,盧亨為南京太常寺卿、張綸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黃寶為應(yīng)天府府尹,熊偉一路從右參議升到左參議、右通政,就在不久之前,剛剛升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大同地方贊理軍務(wù)。
正德二年除了本部李浩、叢蘭按部就班升遷外,更升吏科都給事中任良弼、戶部員外郎李瓚俱左參議,禮部員外郎羅欽忠、刑部主事劉達、大理寺右寺正魏訥俱右參議。
這也是沈瑛丁憂后起復(fù),難以復(fù)原職進通政司、最終只回了詹事府的緣由。
通政司這“兵家必爭之地”,幾個閣老都是盯得緊,且這里面,還有劉達、魏訥兩個劉瑾的人。
劉瑾的動作要更大一些,不止安插進去了自己人,還在進一步排擠外人,就在正德三年六七月間,才入通政司一年的李瓚、任良弼俱都被貶了!
李瓚是因著在戶部的舊事被貶——文貴以修邊為由向戶部討太倉銀,戶部尚書顧佐表示鹽價銀子都沒補齊,沒錢給。劉瑾那邊不滿,自然要攛掇皇上下旨查究,經(jīng)管官吏皆有判罰。李瓚是以舉奏遲誤之罪,降饒州通判。
而任良弼則更是冤枉,他素來剛正不阿,彈劾不避權(quán)貴,能七品給事中升為五品的參議,連升四級,也可見其能力與圣眷。
這樣的人自然不會買劉瑾的賬,又因一些彈劾劉瑾的奏章是否上遞的問題與劉瑾的人發(fā)生沖突,被劉瑾記恨,最終以封奏不謹(jǐn),降為江西建昌府通判。
沈瑞此次進入通政司,雖然只是個小小的經(jīng)歷,上頭一干人壓著呢,卻也仍被王華、楊廷和、楊鎮(zhèn)等親人一一叫過去再三叮囑。
尤其是,這次御道匿名書事件里,沈瑞到底是和劉瑾起了沖突的。
劉瑾矯詔讓百官跪于奉天門,自然引起百官不滿,只是因陳寬、沈瑞及時到場,早早叫停,除了幾位老大人身體不適外,沒有出現(xiàn)如沈瑞前世一般有人曬死渴死的惡劣后果,百官的怒火也就并沒有全面爆發(fā)。
而且,“矯詔”到底是內(nèi)廷里傳出來的流,沒有真憑實據(jù),也沒有人敢貿(mào)貿(mào)然彈劾。
尤其,小皇帝也沒認(rèn),沒追責(zé),相反,賜瓜賜冰,倒像是在善后。
之后,小皇帝又批準(zhǔn)了內(nèi)行廠的建立,由劉瑾親自掌管,且權(quán)力遠(yuǎn)在錦衣衛(wèi)及東西廠之上。
眾臣也就對小皇帝對劉瑾的寵信有了新的認(rèn)識,劉瑾也似乎仗著這寵信而開始無法無天。
豐潤縣田莊的事還在追查中,因涉及了太多宗室、外戚而掰扯不清,倒是有一條莊上出現(xiàn)了當(dāng)初該遣回原籍的流民是確準(zhǔn)的,劉瑾就拿了這收留流民做了文章,忽而頒了整頓京師的法令:悉逐京師客傭,令寡婦盡嫁,喪不葬者焚之。
內(nèi)行廠行事比之東西二廠尤為酷烈,清逐京城中市井游食無業(yè)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等,鬧得滿城哄亂,雞犬不寧,一日間驅(qū)逐千余人。
京城客傭又何止萬人!四九城一時動蕩不安。
那些被驅(qū)逐之人又如何甘心,不少人聚集于東郊,揚要刺死劉瑾。又有人膽大包天,在官道上打劫,又或搶掠京郊村莊,秩序大壞。
而那令寡婦盡嫁更是觸及了禮教底線,更有不少朝臣家有寡母、寡嫂,這般行事立時讓群臣紛紛上書彈劾劉瑾。
劉瑾沒怕過彈劾,但大約是怕了行刺——果然有一伙兒市井小民懷利刃伏擊于他,雖然他被隨扈護著跑了,但也著實被嚇得不輕,隨后就惶惶然請旨,廢除了這三條政令。
先前鬧起來的大抵是京中中下層,而在這紛紛亂亂中,豐潤縣土地案有了新的進展,卻是震動了京師上層圈子,四九城里一片嘩然。
太皇太后圣旦一過,便命榮王就藩。榮王在豐潤縣近五百傾莊田盡數(shù)收歸朝廷,改賜常德府香爐洲等處莊田七處共六百三十余頃與榮王,又賜長蘆鹽三百鹽引。
湖廣常德府土地作價幾何?如何與京城周邊相比!三百鹽引又抵得什么,更何況,說是賜下,卻是兌現(xiàn)也難。
榮王這番就藩出京毫無體面可。
雖然小皇帝登基以來不停的敲打宗室,尤其是對榮王從不手軟,但這次也委實太不給榮王面子了。
朝臣不無擔(dān)憂著宗藩的反應(yīng),怎料很快以淳安大長公主為首的眾公主就齊齊上奏,自請清查名下莊田,以防家奴中小人背主作祟,生事擾民,帶累皇家聲名;又自愿捐部分土地出來,安置失土百姓,為天子分憂。
淳安大長公主如此做也不出乎眾人意料,她本也一直站在小皇帝這邊,又曾挑過外戚張家,這次太皇太后圣旦,聽聞她進宮朝賀后留在太皇太后宮中良久,之后又與德清大長公主一道挨家拜訪諸公主府,最終才有這番結(jié)果。
倒是永康大長公主,先前本還頻頻入宮找張?zhí)罂拊V,又暗中串聯(lián)幾家“涉案”人家,尋了些御史寫奏本為他們開脫,就是死咬著到嘴的肉不肯放。
但當(dāng)在淳安大長公主找上門來之后,尤其是榮王頗有些狼狽的出京之后,她忽然轉(zhuǎn)了性,爽快的將豐潤縣侵占的土地吐了出來,還學(xué)英國公府,是雙倍的償還,又補齊了積年欠稅。
她都這般,其余公主更是麻利從了。
淳安大長公主在宗室中輩分高,駙馬蔡震又掌宗人府,她家?guī)ь^表態(tài),諸公主跟進,如此其他皇子到底是早早就藩的,京郊土地沒有多少,不涉及到個人利益,又有誰會為個失勢的榮王張目,面上都是風(fēng)平浪靜的,至于內(nèi)里有無不滿便不得而知了。
眾公主們前腳才上奏,外戚周家后腳也有了反應(yīng),同樣是如永康長公主、如英國公府一般處置。
但他家的莊田又有不同。
他家在豐潤縣有莊田八百七十頃,其中有一處是與建昌侯張延齡土地相連的,弘治朝時,兩家曾因近百傾的相鄰田地所屬問題將官司打到了金鑾殿上。
說來周家張家因為搶田的事兒打起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周壽的弟弟長寧侯周彧也曾因搶占田莊與張鶴齡對上,彼時兩家家奴持械互毆,鬧得極大。
弘治皇帝大多數(shù)時候會各打四十大板,但是于心里,其實還是更偏心小舅子的,當(dāng)然,從制衡角度上說,也是要用張家壓一壓憲宗朝橫行多年的周家。周壽這次爭地就是爭得輸了,最終地畝大半劃歸張家,小半歸周家。
然而,張周爭的這塊地,實際上,原擬要賜給雍王的。
彼時雍王就藩衡州,弘治皇帝在衡州附近賜田,這事兒就不了了之了。
如今雍王已于正德二年正月染疾而薨,因無子嗣而國絕,其妃及宮眷徙居京。雍王妃歸京后,就上書請賜豐潤縣田畝。當(dāng)時小皇帝并沒有讓張家周家將地還出來,而是另以定興、滿城二縣田賜雍王妃。
這次周家退了田,雍王妃又上書,卻沒有提出要豐潤縣莊田,反倒是表示自家府中皆守寡婦人,又無后嗣要撫養(yǎng),無需許多土地,愿效仿諸公主,還田于民,為朝廷盡綿薄之力。
本朝新國丈夏儒素來謹(jǐn)小慎微,與前朝周、張兩家都大為不同,得了千傾賜田原就有些惶然,豐潤縣事出時,夏家也想獻田的,但又怕周、張沒有動作,他家貿(mào)貿(mào)然出頭,會被那兩家聯(lián)手收拾了。
此時見周家先站出來了,宮里又遞了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消息,夏家便忙不迭的也站出來了。
他家身后,自然而然的跟著另兩家皇親,沈家吳家。
哪朝哪代不是皇親國戚搶著求封賞,到了本朝竟是搶著要獻田出來,一時百官錯愕,而百姓則歡天喜地,都說當(dāng)今圣明。
小皇帝自然龍顏大悅,諸公主、外戚子女都有一定程度封賞,無子的雍王妃也漲了養(yǎng)贍祿米每歲多予千石。
而在這風(fēng)雨喧囂之中,外戚張家卻是靜靜悄悄。
*
沈瑞自進了通政司,才算是真正窺見了大明帝國的全貌。
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數(shù)量龐大的的軍政折子涌入通政司,涉及到了大明帝國的方方面面。沈瑞也不免苦笑,難怪皇帝們都不愛看折子,若要一個人看完這些折子并回復(fù),那真是一天天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不過沈瑞也必須承認(rèn),這些折子也讓他迅速成長起來。
他當(dāng)年曾隨王守仁游歷四方,又曾深入了解過松江到京城沿途普通百姓生活,自認(rèn)為對大明的現(xiàn)實生活有所掌握,然而他所見所知,與折子里所反映出來的東西相比,仍有不小的差距。
他所了解的那些,到底還是大明較為富庶地區(qū)的情況,而這個疆域廣大的帝國,有著復(fù)雜多樣的民情。
因此他十分慶幸自己還算理智,沒有頭腦一熱就向壽哥強行兜售自己由前世種種而得來的“變法主張”。
在通政司的工作是忙碌又充實的,而大約是因為太忙了吧,通政司里雖有各派人嗎,但人際關(guān)系卻沒有他想象得那樣糟糕。
在調(diào)入通政司之前,沈瑛曾帶著沈瑞去拜會過他的老相識。雖然三年前與沈瑛共事的熟人許多都調(diào)走了,但也有不少升到了高層,比如,當(dāng)初與沈瑛同為參議的老臣叢蘭,如今已是右通政。
這也是位能臣,同任良弼一般,他是弘治十四年從兵科給事中連跳四級升為通政司參議的。
因著近來兩樁事,叢蘭對沈瑞的印象極好,而聽聞沈瑞的青篆書坊已奉旨刊印完畢了今科的殿試錄和會試時文,現(xiàn)在正在刊印京衛(wèi)武學(xué)的操典和兵書,叢蘭也是極感興趣,他曾任過戶科、兵科給事中,對許多事知之甚詳,與沈瑞談得十分投機。
除了殿試錄、時文、操典、兵書等奉旨刊印的書籍外,青篆也將楊慎與戴大賓的詩集刊印好了,兩人都是詩才絕佳,這兩本集子一經(jīng)面世就引起京中士林熱議追捧。
也就有不少文人墨客心癢,來找青篆欲出書稿,其中也不乏通政司的同僚,倒讓沈瑞在衙里更受歡迎了些。
卻說這一日,蔡諒下了帖子,說借了大長公主一處園子,請沈瑞夫婦小聚,又有龐天青作陪。
沈瑞自然欣然赴約,閑話笑與楊恬道:“沒準(zhǔn)兒是老龐眼熱大兄和賓仲的集子,也想出一本,卻不好意思同我說呢,要讓他大舅哥做這東道?!?
楊恬掩口笑道:“龐檢討亦是大才,出本集子有何難,如何會被你拿捏。你呀,還是好生做個東家,去求人家墨寶的正經(jīng)。”
沈瑞戲謔道:“孺人如今這東家也做得頭頭是道了。”
沈瑞得了官職便即為妻子請封了誥命,很快就批復(fù)下來,楊恬如今已是正經(jīng)的孺人。
而趙彤因著守孝,且有孕身子越發(fā)沉重,她倆合股的畫錦堂如今都是楊恬一個人打理。
楊恬便作男子禮,拱手佯作粗聲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到底不如沈經(jīng)歷浣溪沙茶樓東家做得好。”
兩人四目相對,瞪了片刻,都忍不住笑作一團。
因著之前上巳宴舊事,蔡諒怕沈瑞夫婦心里忌諱,宴席并沒有設(shè)在澤園,卻大長公主在城內(nèi)的一處宅子,雖不甚大,卻是景色精致,處處彰顯匠心。
沈瑞在門前下馬,早有蔡諒兄弟及龐天青迎了出來,笑稱:“家祖母也過來了,她說來與年輕人湊湊熱鬧,松乏松乏。”
淳安大長公主卻不是那愛湊熱鬧的性子,沈瑞面上雖是恭敬表示這就隨蔡諒去給大長公主請安,心下卻是思量起蔡諒這次宴請的用意。
楊恬的馬車到了二門上停下,蔡諒妻子方氏、蔡誦妻子鄧氏和蔡洛姑嫂出來相迎,一般是親親熱熱引了她去見大長公主。
后院花廳里設(shè)了屏風(fēng),楊恬等女眷入內(nèi),沈瑞等男賓則是在屏風(fēng)外行禮。
大長公主笑著讓眾人免禮,也只是稱自己來湊個熱鬧,并無他話,便讓沈瑞等人自去玩樂,她則留了楊恬下來說說話,再放人去賞園。
沈瑞一時對大長公主的用意更加困惑了。
直到他隨蔡諒穿過大半個花園,踏上湖中棧道,遙遙望見水榭之中的不速之客。
水榭里酒席設(shè)妥,又有幾個懷抱琵琶的歌姬俏生生立在席間,紅裙映碧水,本是格外醒目,然沈瑞的目光卻沒有落在她們身上,而是看向桌邊站起身來,朝他們一行招呼的那人。
雖然只見過一面,但是因是“仇家”,沈瑞對這個人記得實在是太牢了。
那人,正是周賢,周太皇太后唯一的親外孫,重慶大長公主唯一的血脈。
也就是他的庶弟害死了沈珞,他又很快讓庶弟“落水而亡”賠了命。
但這賬,卻不是一命抵一命這么算的。
當(dāng)初周賢若不是站在張家那邊,雷霆手段料理了庶弟周貿(mào),為張家收尾,沈家也不會多年不知道沈珞死亡真相,也無法向張家討個公道。
而這真相爆出得又恁是巧,就在沈洲被貶回京,沈家叔侄就從不同人口中得知了真兇是張延齡和喬永德。
待沈家和喬家鬧翻了之后,喬家兄弟爭產(chǎn)的事成了市井鬧劇,街面上就傳起喬氏因思念早亡的兒子成疾而發(fā)瘋來,順勢將這兒子沈珞的真正死因抖落出來,矛頭直指張延齡。
彼時,也是皇上初初露出對張家不滿的時候。
要說這里頭沒有周賢的手段,沈瑞是怎么也不會信的。
現(xiàn)在,蔡諒卻牽線讓周賢與沈瑞把酒歡,還有大長公主掠陣。
沈瑞臉上一貫溫和的笑容也消失了,扯了扯嘴角,眼睛盯著那邊的周賢,口中輕聲問蔡諒:“莫非五哥這是要擺鴻門宴?”
蔡諒一臉無奈,回身將弟弟和妹夫以及長隨都攆遠(yuǎn)了,就站在這湖中心的棧道上,看著茫茫水面,嘆了口氣,低聲道:“恒云,咱們也不是認(rèn)識一天兩天了,我看你和親兄弟一樣,豈會害你?實話與你說,我得了準(zhǔn)信兒,皇上要把京衛(wèi)武學(xué)交到周賢手里。
他一邊兒說著一邊兒覷著沈瑞的臉色,道:“他那庶弟雖是黑了良心,到底人也已經(jīng)抵還了一命,周家對沈家也并無不恭。那年冬天,想你也聽說過街面上傳得了,真兇卻是……”
他很輕很快的說了“建昌”二字,然后又道:“他要管京衛(wèi)武學(xué)最少一年光景,你這邊書坊還印著操典兵書呢,日后你難道真不與他打交道了?往后他也是為皇上辦事,算得自己人了,他是聰明的,又同樣與那人有仇,將來,未必不能與你一道,將仇給報了……”
最后這幾個字聲音慢慢低下去,最終幾乎細(xì)不可聞。
大長公主府雖與壽寧、建昌侯府不和,有些話,卻也是不能隨便說的。
沈瑞側(cè)頭去看蔡諒,只淡淡問道:“是因著周家退了莊田,皇上要賞周家?”
這個結(jié)果,雖出乎意料之外,卻也在情理之中。
蔡諒猶豫了一下,最終一狠心,直道:“當(dāng)著明人不說暗話,你也是皇上身邊親近人,當(dāng)也知道皇上是要做什么的。這豐潤縣,只是頭一步。如今,諸宗室、周家、夏家及沈吳,漸成合圍之勢,就是想把張家拖進來。
“其實,豐潤縣地雖好,但那點子地實是小事,真正圖的是等了諸宗室、外戚、勛貴都肯自請清查了,皇上也就有能順勢向天下推清丈田畝了,這才是大事??捎袕埣覚M在前面,地方上的人不免都要觀望不肯動,故此勢必要把張家挪開才行?!?
沈瑞不動聲色的聽著,心下卻是一嘆,壽哥到底沒放棄清丈天下的想法。如今也只能盼著推進得略溫和些。
聽得蔡諒道:“如今周家牽頭,這份頭功,皇上如何能不賞?賞個蔭封的錦衣衛(wèi),又怎么比得上賞實職差事更顯榮寵?這不也是為外戚人家作個表率?周家哪里還有提得起的子弟?周賢這周家外甥,又是皇家外甥,皇上既要用他,你難道還要視他仇人一般,拒絕同他共事嗎?”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蔡諒見沈瑞仍是冷淡,不由有些沮喪,拍了拍他臂膀,用十分誠懇的、推心置腹的語氣道:“二弟,聽哥一句,哥今兒請你過來,不是真想做個和事佬,這事兒,也不是哥空口白牙一句話抹平的,哥也沒那么大臉說這話。
沈瑞這才似真正聽進去了一樣,不錯眼的盯著蔡諒。
蔡諒自嘲的一笑,道:“哥就想著,你今兒把這頓酒喝了,咱們面兒上過得去行不行?也好讓皇上知道你的忠心。咱們都是皇上的人,皇上要用誰,咱們得幫襯著,對不對?日后,大不了橋歸橋,路歸路,也不必如幫張小二那樣幫他,不使絆子壞皇上的事兒便好。有什么,也等皇上不用他再說。如何?”
沈瑞垂了眼瞼,目光掃過水面上一片荷田,此時已過鼎盛花期,許多花盞已有開敗之相。
盛極而衰,一如周家。
沒了周太皇太后的周家,就是被拔了牙的老虎,有威無危,皇上盡可隨意用來。
皇上要用周賢,除了此人確有干才外,也是吊了根胡蘿卜在諸外戚勛貴這些驢子跟前。
沈瑞當(dāng)然理解皇上的選擇。
但皇上的選擇就應(yīng)該是沈家的選擇嗎?以此來體現(xiàn)忠君嗎?
政治是一門妥協(xié)的藝術(shù)。沈瑞突然就想起前世這句話來。
他忽而一笑,遙遙朝向他拱手的周賢抬手還了一禮,利落轉(zhuǎn)身,向蔡諒道:“瑞的忠心,皇上盡知,五哥也盡知。若皇上有命,瑞自當(dāng)配合,不敢絲毫輕忽。此乃公事,瑞斷不會因私廢公。至于私交,五哥恕罪,沈家不愿虛以委蛇?!?
沈家,可以選擇不妥協(xié)。
*
內(nèi)院里,楊恬還不曾去游園,才和大長公主閑聊了片刻,前面就有下人送信來,沈經(jīng)歷請孺人一同歸家,卻也未提“家有急事”云云。
楊恬不由詫異,卻也不好問,只面帶歉意的向淳安大長公主告辭。
大長公主面無異色,只含笑邀她改日再來。
方氏鄧氏笑容則多少有些勉強。
只蔡洛一個是不明其中緣故的,還嘟著小嘴,小聲嘀咕著還沒來得及玩。
蔡洛的親事定在十月十六,如今蔡家已依照俗禮拘著她不讓出門了,故此難得有這樣玩樂的機會,偏未玩成,她不免失望,這一路送楊恬出去時,她不由拉著楊恬的手,非讓其應(yīng)下下次再來。
楊恬被她纏得無法,只好笑應(yīng)改日再來看她,又許下要帶西苑出了名的幾家吃食鋪子的點心來,這才被放過。
出了二門上了馬車,見沈瑞并未騎馬,也坐在車?yán)铮娉了扑?,似有不快,楊恬心中百般困惑,輕聲問道:“出了什么事兒?”
沈瑞擺了擺手,待車駛出蔡家甚遠(yuǎn),方道:“重慶大長公主之子周賢也在席上,我便直接折返了?!?
楊恬對這段恩怨知之甚詳,不由變了臉色,脫口而出道:“大長公主府這是什么意思?”
沈瑞攥了她的手拉進懷中,安撫的拍了拍她,道:“是朝堂上的事兒,你不用太擔(dān)心?!?
他素來不瞞楊恬,就簡單將事情說了,又道:“便真是圣意,聰明如今上,是斷不會明著提咱們家與周家、張家這段公案的,我便裝糊涂就是。左不過不耽誤差事,皇上也不會怪罪。況且,也未必是皇上的意思?!?
楊恬皺了半晌眉頭,終長長嘆了口氣,道:“咱們還在祥安莊時,你記不記得,有一次,蔡七姐姐帶了還未進宮的吳娘娘來莊上?!?
沈瑞當(dāng)然記得,那次也恰好壽哥也過來了,一時興起遠(yuǎn)遠(yuǎn)見了吳氏女。
不過沈瑞對這位聽說是人間絕色、城府也極深的吳娘娘沒有絲毫興趣,他記得的是那次壽哥敲定了遼東事。
想起遼東,想起清查軍屯,自然不免就和這次清丈田畝聯(lián)系起來。
這大明帝國,蛀蟲不要太多。沈瑞心下腹誹。
聽得楊恬幽幽道:“當(dāng)時六姐姐就同我說了,叫我別怪七娘,說這些宗室貴戚,與文武又有不同,宗室,難免要顧及宮里的意思……”
沈瑞一怔,轉(zhuǎn)而意識到小嬌妻這是在變相的勸解自己。
他不由一哂,又緊了緊手臂,輕輕香了她的額角,道:“大長公主對你的關(guān)照我也記著,且今日蔡五設(shè)宴,勿論是皇上暗示,抑或他自家想迎合上意,能話敞亮說到這個份兒上,他這個朋友,我依舊是認(rèn)的。”
楊恬橫了他一眼,“我豈是內(nèi)外不分?”又嘆道:“沒想到他們竟是為的這個。大長公主一直問我那日游家姐姐生產(chǎn)的事,還叫了桂枝媽媽來,問了她些許醫(yī)術(shù)上的事兒,問得恁是詳細(xì),又放了賞。我原還揣度著,是不是蔡家七姐姐有了身子,大長公主疼惜孫女,才叫我過來多問幾句的?!?
英國公府世孫夫人游氏因著生產(chǎn)艱難,產(chǎn)后坐了雙月子,楊恬便一直讓桂枝媽媽在那邊幫襯。
雖中間又有英國公府被彈劾、牽扯上世子的事,讓游氏有些上火,但到底最終有驚無險的過來了,又有分家分府這意外之喜,游氏這月子里倒也調(diào)養(yǎng)得不錯。
如今出了月子,游氏母子俱安,桂枝媽媽也就自請回府,跟在楊恬身邊,一心一意為她打理身體,只盼她早日有孕。
英國公府自然備下厚禮相酬,又同樣送了禮到楊府、沈府。
楊恬這邊也有重賞,這次帶桂枝媽媽過來,也是給她個出來玩樂的機會。沒想到桂枝媽媽會被大長公主叫去問話,又賞下東西來。
沈瑞并不關(guān)注這些后宅瑣事,不過隨口應(yīng)一句:“蔡七姑娘遠(yuǎn)嫁南直隸,想是大長公主這做祖母的惦念?!北懔涕_了這話題。
卻未料,后來大長公主登門相借桂枝媽媽,卻不是為了蔡淼……
且說沈瑞夫婦回了沈府,向徐氏請了安,沈瑞屏退眾人,將今日之事向徐氏說了。
徐氏點頭道:“便當(dāng)如此?!鳖D了頓,又道:“你如今是在通政司,卻又不比翰林院,與些緊要衙門,不結(jié)交得倒好?!?
沈瑞連連點頭,京衛(wèi)武學(xué)也是要緊之地,他與張會是年少的交情,還不顯得什么,若是他真同周賢摒棄前嫌交好起來,也保不齊壽哥又怎么想。
身在通政司的他,如今也該考慮避嫌的問題了。
徐氏又緩緩嘆道:“這事兒……還是當(dāng)告之你二叔?!?
沈瑞也嘆了口氣,應(yīng)了聲是,又道:“二叔前兩日一直在城外書院,上次兒子與母親提的那些學(xué)院的事,還不曾與二叔商量,如今與二叔說,只怕正好?!?
徐氏苦笑道:“也未必正好。你二叔,雖不是你三叔那閑云野鶴的性子,卻也是不愛操持瑣務(wù)的。罷了,你且問問吧,若他有心,到底是一樁利國利民的善事?!?
沈瑞想和沈洲談的,正是農(nóng)事學(xué)堂、商事學(xué)堂、匠人學(xué)堂的設(shè)立。
如他之前與壽哥報備的,他想在沈洲的書院那片建立這些學(xué)堂,那里地方寬裕,風(fēng)景又好,又有莊田可為試驗田,做個他前世那樣的大學(xué)城委實不錯,也方便統(tǒng)一管理。
前幾日他剛好看到份折子,淮安府山陽縣雨雹如雞卵,狂風(fēng)暴雨交作,毀傷秋禾二百余頃,壞船一百余艘。天災(zāi)難防,但可補救,至少,修船就缺好的船匠。
這正是推廣農(nóng)事學(xué)堂、匠人學(xué)堂的時候。
皇上若是要推天下清丈田畝,各地就當(dāng)缺精通術(shù)算之人了,商事學(xué)堂也可以立起來。
他暫時不想把這些學(xué)堂與書院捏起來作一個綜合性大學(xué),蓋因現(xiàn)在世間仍被“萬物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論調(diào)主宰,商賈、匠人又是被讀書人瞧不起的,真捏在一起,只怕會沖突不斷。
各個學(xué)堂也有各自的特殊性,分立單獨管理也更妥當(dāng)。不過仍需要一個人抓總來管,沈瑞當(dāng)然將沈洲列為首選。
沈瑞到了沈洲書房時,卻見一屋子小蘿卜頭兒排排站寫大字,卻是沈洲正在考較家中幾個小孩子的課業(yè)。
這些時日書院新建,千頭萬緒,沈洲便索性住到了城外一一料理,省去了往返的功夫,也就無暇兼顧幾個小孩子了。
見沈洲握著小楠哥的手教他運筆,又圈出了四哥兒、陸滔滔等幾個寫得過得去的字,面容慈愛平和,沈瑞心下卻忽覺難過。
直到孩子們寫好了一篇大字,沈洲這才放了他們?nèi)ァ?
然沈洲的目光卻一直跟著孩子們,見他們規(guī)規(guī)矩矩行禮后魚貫而出,到了院里就一個個故態(tài)復(fù)萌,說笑打鬧著撒歡兒去了,他不由搖頭失笑:“這群皮猴兒?!?
直到孩子們的笑聲漸漸遠(yuǎn)去,他才收回視線,笑問沈瑞道:“瑞哥兒可是有事?”
沈瑞一時竟覺喉頭哽咽,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穩(wěn)了穩(wěn)情緒,才緩緩的將今日的事情提了。
沈洲臉上的笑容寸寸褪去,如木雕泥塑一般,沒有任何反應(yīng),面色又一點點灰敗下來,再無方才的光彩。
半晌,他才艱澀的開口道:“瑞哥兒……舊事已矣,下黑手之人也已賠命,你大哥……你大哥……也算瞑目了。至于心思歹毒之輩,”他又沉默了片刻,方道,“喬永德該死,喬家,我卻也沒趕盡殺絕。也不必為了一個周家,耽誤了你自己的仕途?!?
他絕口不提張家,可見恨意。只是張家是什么人家,他想報仇是難如登天,他也不會把這沉重的負(fù)擔(dān)放到侄子身上。
尤其,是這個,他覺得愧對的侄子。
他不是不想計較親生兒子的死,那是他唯一的骨肉啊,又是少年舉人,那樣出色的孩子,但是如今,他更希望侄子仕途順?biāo)臁?
侄子得了皇帝賞識,又入通政司得重用,沈洲是真心高興,也是真心不希望已故兒子的事影響了侄子圣眷。
沈瑞嘆道:“二叔無需考量侄兒的事,侄兒有分寸的,二叔放心。珞大哥的事,是沈家的事,也是侄兒的事?!?
沈洲不再說話,只是不住的搖頭,不知是不想提,還是不必如此。
沈瑞沉默了良久,有心提一句小楠哥??吹贸錾蛑奘钦嫘奶蹛坌¢绲?,小楠哥也是個機靈可人疼的孩子,何氏亦是知恩圖報之人,打理沈家十分盡心。
雖說他們母子如今有三十萬兩撫恤銀子傍身,又可依附沈家過活,但小楠哥總是要走科舉之路的,科舉要查祖上三代,沈玲雖含冤而亡也被平反,但當(dāng)時何氏硬氣,拒絕回族譜,小楠哥的身份到底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