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chapter63
重回倉迪,物是人非。
倉迪城的戰(zhàn)爭在今年五月初才徹底結(jié)束。如今過去兩個月,城市尚未從廢墟中恢復(fù)元氣,路邊到處搭著腳手架,堆著建筑材料。鏟土車、起重機轟隆鳴響。整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工地。
唯獨那座白色的倉迪寺,寂靜地佇立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毫無損毀;連大理石穹頂?shù)妮喞粗寄敲慈岷?映在藍天下,美輪美奐。
“我能去看看嗎?”她趴在車窗邊,忽然問道。
哈維少校順著她目光看過去,明白了:“當(dāng)然沒問題?!?
恐怖分子撤走之后,倉迪寺里里外外清洗干凈,如今已恢復(fù)原樣。不少當(dāng)?shù)厝诉^來參拜祈禱,外國面孔混雜在人群中,不知是記者還是游客。
宋冉順著長長的引道走去,倉迪寺恢弘大氣,寺體雪白。天然大理石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熒光,像一只安放在藍天下的精致寶盒。
她脫了鞋,踩著沁涼的大理石地走進寺內(nèi),空氣陰涼下去,光線也有些暗淡。
五彩斑斕的光束從天井投射而下,如流瀑。
她抬頭,五六十米高的穹頂之上繪著倉迪王與他的后,各路神靈圍繞四周。陽光照在巨大的圓形彩色玻璃上,繽紛耀眼。
不少平民跪在穹頂之下誦經(jīng)。
宋冉順著石階走上四層,找到寺宇背后那處眺望臺。
那是一個很小的隔間,大理石壁表層的血跡已清理干凈,但天然石頭表面有吸收紋。暗黑的血跡大塊大塊,沉默而不可撤銷地滲入地板、墻壁、甚至天花板的紋路里,潑墨一般。
風(fēng)從窗口涌進來,吹得她心頭一陣冰涼。
她到窗邊朝下張望,很高,她有些暈眩,努力要回想什么??赡且贡粨糁泻?,她一點兒知覺都沒有,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身后,哈維少校問:“你覺得不舒服嗎?”
“沒事?!彼稳交仡^,“我們走吧?!?
宋冉很快在倉迪安置下來,但搜找工作并不順利。
她走遍了倉迪市內(nèi)的難民營,一家一家地找;她看過無數(shù)難民和傷殘士兵的臉,卻始終沒有李瓚的身影,連見過他的人都沒有。
她覺得有些荒謬,他為這座城市付出那么多,竟沒一個人知道或記得他的容貌。
她以倉迪為中心,輻射至四周城池,繼續(xù)尋找。
時間一晃,從七月初走到了七月尾。依然沒有李瓚的半點消息。
七月三十號那天,倉迪北部80公里的國家邊境線上爆發(fā)了一次政府軍對恐怖分子據(jù)點的圍剿行動。宋冉聞訊趕去。
據(jù)點被毀,政府軍救出了一部分俘虜。
那些戰(zhàn)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神志不清。宋冉端詳他們的臉龐,一個個地找,一個個地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亞裔男人?”
沒有人能回答她。
當(dāng)最后一個戰(zhàn)俘被帶出來時,宋冉的心一落千丈。
出來的政府軍士兵對哈維說,里邊還有很多戰(zhàn)俘的尸體,是部分恐怖分子逃走時剛殺掉的。
宋冉跟著哈維進去,走過一間間牢房、黑屋、水牢。她忍著毛骨悚然的寒意,在滿是血跡和刑具的地上搜尋,翻動一個個死者的身體。
沒有,依然是沒有。
羅戰(zhàn)說他消失了。
他真的就像消失了一般,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驅(qū)車回倉迪的路上,宋冉累得閉了會兒眼,可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她夢見陰暗的牢房,斑駁的血跡,黑暗中傳來他低低的哭聲。
她立刻睜開眼,滿頭冷汗。
一路回去,靜默無。
汽車駛進倉迪城,她忽說:“上校,謝謝你這一個月的幫忙,但之后你不用再陪著我了?!?
哈維一愣:“你不找了嗎?”
“我還會繼續(xù)找,可或許,這不是一天兩天能有結(jié)果的。你去做你的工作吧,不用在我這兒耽誤時間?!?
哈維遲疑半刻,終于說:“我等周一離開。之后你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請一定要聯(lián)系我?!?
“我會的?!?
隔了一日,八月一號那天,宋冉聽說倉迪西郊新增了一家收容所,收留了許多近期從北方戰(zhàn)場上流浪而來的人。
她立刻趕去。
收容所里臭氣熏天,義工們來不及給每個人清理,士兵們平民們衣不蔽體滿身泥垢地倒在地上大睡。
天氣炎熱,蒼蠅翻飛。
她找了一圈,沒找到李瓚,又一個個地去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亞裔男人?”
連精神出了問題口齒不清的人她也去問。
可沒有。
誰都沒有見過一個亞裔男人。
誰都沒有見過她的阿瓚。
回酒店的路上,宋冉做了決定,她打算收拾行李去更北的地方。在那里,一定有更多這樣的收容所。
進到酒店,哈維在大廳里等她。
宋冉:“你是來和我告別的嗎?”
“不是?!惫S說,“有個人找你很久了?!彼噶酥杆砗?。
宋冉一怔,回過頭去,卻是摩根。
四目相對,宋冉眼中漫起淚霧,快步朝他走去。
摩根給了她一個擁抱,身高過一米九的黑人硬漢在這一刻紅了眼,低下頭,哽咽說:“ruan,我非常抱歉。”
“沒事。你過得還好嗎,摩根?”
“不好。”摩根濕著眼睛,微笑,“ruan,我必須親自向你道歉。”
“你別這么說……”
“我們都有罪,ruan。”摩根筆直注視著她,堅持道,“那一晚,lee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救我們、救下那棟樓的時候,你被挾持,我們身為他的戰(zhàn)友,卻沒有一個人能幫他。他剪斷那根線的時候,我不敢想象那一刻他心里撕裂的痛??珊髞硭氉匀ゾ饶銜r,我們?nèi)匀粵]有一個人能幫他。后來他失蹤了,我們也無計可施。可b去了,他……”摩根的嘴唇壓癟下去,心碎而痛苦地直搖頭,“他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可他的戰(zhàn)友們,還是沒有一個人能救他。我們有罪,ruan,我們有罪?!?
宋冉含淚:“摩根,這不是你們的錯。你的心里也受了傷,你需要醫(yī)生的幫助?!?
“我知道。我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蹦Ω拖骂^,大大的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我試圖自殺過。因為我的狀況,女友也分手了。我總是在想,g死了,b死了,l也……為什么我卻還活著。為什么?”他大大的黑眼睛噙滿淚水,“或許,k,s,他們也這么想,所以我們都不聯(lián)系了。太痛苦了。”
“摩根。”宋冉用力握住他的手,“你聽我說?!?
摩根抬眸,這個在戰(zhàn)場一往無前的強大男人,此刻的眼里全是悔恨和苦楚。
“你活著是命運的恩賜,摩根?;钪且患芎煤芎玫氖?,而不是罪。你知道我見到你時的心情嗎?那一刻我心里想的是:活著就好,活著真好啊,摩根,看見你平安,看見你還活著,你不知道我多開心?!?
真的。
這一刻,她多開心。
摩根淚水滑落:“謝謝你,ruan,你無法想象你的話對我有多重要。”
摩根說,他這次來是因為看到了她的推特。一周前,宋冉去蘇睿城,發(fā)了張街道照片,那是她和李瓚初遇的地方。摩根一直關(guān)注著她,知道她回東國,立刻聯(lián)系哈維找了過來。
“l(fā)ee有私人物品留在隊里,以前b拿著,我回國時他交給了我。l遺留的物品,按規(guī)矩要轉(zhuǎn)交親人。我給你發(fā)過很多次消息,但聯(lián)系不上?!蹦Ω贸鲆恍K軍綠色的布包,“我原本不想再回東國,但他的東西必須親自交給你?!?
宋冉拆開那個小布包,里頭一把口琴,一支筆,一個黑色筆記本。正是當(dāng)年在維和部隊軍營里,她去他宿舍借梳子時在他抽屜里看到的那幾樣物件。
口琴有些掉漆了,筆記本的外皮也褪了些顏色。她輕輕摩挲著,心頭浮起一絲安慰,說:“謝謝你把它們送過來,這些對我很重要?!?
……
宋冉回到房間,坐到桌前,擰開臺燈。
她心里意外的平靜,輕輕翻開筆記本。李瓚俊逸的字跡出現(xiàn)眼前。
第一頁的日期是前年的9月份,正是她和他在營地重逢,找他借梳子的那天。
只有短短兩行字:
“開始維和任務(wù)。
見到宋記者了,好巧?!?
之后每天都是短短幾行,簡要記錄著當(dāng)天的行程和任務(wù)。時不時,有幾頁里摻雜著她的身影。
“排雷的時候逗了宋記者一下?!?
“宋記者跟她外表看著不太一樣?!?
“宋記者做事很認(rèn)真?!?
“宋記者喜歡臉紅?!?
……
“宋記者有點兒可愛?!?
宋冉努力回想了一下,記不太清了,不知是不是她丟他泥巴的那天。
她翻看著他平淡無奇的記錄,翻到從加羅去哈頗的那天:
“今天看到白色橄欖樹了,和宋記者一起。
很特別。
現(xiàn)在在東郊軍營,
感覺,不太妙,擔(dān)心她的安全。。?!?
后邊跟了三個不太安穩(wěn)的句號。
“今天又見到宋記者了,她說要送我一根紅繩。她的手很細?!?
“她終于來酒吧了。”
他的筆記很簡單,從頭到尾沒記下任何內(nèi)心情感,最是平淡。
而926之后留了頁空白,翻過一頁,時間一跨,便是次年的2月份了。
“在機場遇到她了。她看上去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