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默然半刻,說:“第一個是最優(yōu)秀的?!卑肷?,又加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我們中國人?!?
何塞道:“我看到了亞洲面孔。但距離如此遠(yuǎn),你怎么確定他是你的同胞?”
宋冉想說,哪怕現(xiàn)在李瓚跟他的戰(zhàn)友們一起站在遠(yuǎn)方的堡頂上,她都能一眼分辨出他。
但她沒有解釋,繼續(xù)咬著牙關(guān),等待著。
月亮落下去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碉堡里頭的聲響終于平息。
很快,醫(yī)療兵拿擔(dān)架抬著傷員出來。接著,庫克兵們?nèi)齼蓛傻刈叱?,本杰明拿繩子牽著一串俘虜。
宋冉目光搜索,眼睛都痛了,找了不知多久,終于看到李瓚走下山坡。他微低著頭,邊走邊拆著手腕上的黑色綁帶。
她立刻收起機(jī)器,跑了下去。
宋冉飛跑下樓梯,穿過空曠無人的深巷,一路跑到指揮部,撞見后方一片混亂,下場的特種兵們滿身塵土煙灰,整理清點(diǎn)著裝備。
俘虜?shù)慕賯€極端分子捆成一條綁在兩根樹之間。更多的負(fù)隅頑抗,全部戰(zhàn)死。
“他們真是一群瘋子?!北窘苊髡f。
那些人的眼冷漠而冷血,毫無人之情感,看得宋冉心生惡寒。
她問本杰明:“李瓚在哪里?”
“往后頭去了?!北窘苊髦噶朔较?,“去休息了?!?
宋冉跑去后方尋,找了一圈卻沒找到營帳,連一片氈布都沒找到。
她納悶極了,一路找著繞到指揮部后頭,卻見廢墟里露出一只腳,迷彩服褲子扎在滿是灰塵的靴子里,綁得緊緊的。
宋冉心頭一磕,放輕腳步走過去,就見那人一腿伸直,一腿屈起,躺在廢墟之中的一塊空地上。他一手放在地上,一手搭在胸前,手上沾滿灰塵血污,卻仍是骨節(jié)分明而修長。
再緩緩?fù)耙徊剑K于看到了他的臉。
李瓚平躺在地上,腦袋微微側(cè)向一邊,閉著眼,睫毛低垂,睡顏安靜而安詳。
破曉時分,天光微亮,他清俊的臉龐沾滿泥污,來不及擦拭,沾地便睡了。
她悄悄去他身邊蹲下,歪頭凝望。即使是在戰(zhàn)場上,即使穿著軍裝,他睡覺的樣子也分外柔和,褪去了作戰(zhàn)時候的凌厲,看著竟有些柔弱,和一絲不輕易示人的疲憊。
看著,竟叫她莫名鼻酸。
她無聲地深呼吸,壓住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
明知他沒事,她卻還是忍不住拿食指湊近他鼻下,探一探他的鼻息。直到那均勻而又溫?zé)釢駶櫟臍庀⒎魃纤讣猓沤K于安心。
就在她要抽回手時,他忽然側(cè)了側(cè)臉,拿鼻子碰了碰她的手指。很輕,蹭了兩下。
宋冉一愣,心頓時軟化成了溫水。她忽然就想撫摸他的臉,但不能,她不舍得把他弄醒。
她抱膝坐在原地,想一直守著他,但何塞的呼聲傳來。
她怕把他吵醒,趕緊起身,這才看見后邊更多的特戰(zhàn)兵橫七豎八睡在地上。
一身塵土疲倦,卻又一臉安詳。
宋冉拍下幾張照片,輕手輕腳地離開。
何塞要去城堡里頭,問她去不去。宋冉不太敢,但想了下,還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
天微微亮了。
山坡炸得稀巴爛,宋冉費(fèi)勁地走上去,隨著何塞進(jìn)入碉堡。剛穿過門廊,迎面撲來一股陰森的氣息。
最近阿勒氣溫不高,但不至陰冷。只是這古堡太過厚重封閉,光線陰暗,才徒增陰涼之感。
她格外留意了那道炸毀的鐵門——李瓚的“杰作”。
她不知他用了什么辦法,竟把那樣厚的門炸得支離破碎。
踏入門中,便是鮮血與尸體。
宋冉心驚肉跳。
走進(jìn)堡壘,高聳的石壁之上,彈坑,刀痕,裂縫……記錄著發(fā)生在這里的一切。臺階上,窗口上,血流成河。幾個庫克兵正在清理堡壘中被囚俘虜?shù)氖w。血腥味飄在空氣中,遲遲不散。
宋冉反胃,渾身猶如針扎,沒待一會兒就火速逃離。
她跑去山坡上喘氣,吸進(jìn)肺里的仍是硝煙。
太陽未升,天空微朦。
她站了會兒,突然發(fā)現(xiàn)世界很安靜,連遠(yuǎn)處的火線上都沒了炮響。
她朝東邊望去,地平線上有微粉的霞光,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但這破敗的備受摧殘的城池上硝煙已經(jīng)散盡。
安安靜靜,仿佛等待著日出。
“何塞!”
“何塞!”宋冉大喊,“打完了!打完了!”
何塞聞聲從堡里跑出,眺望東方。
遠(yuǎn)方,城市的輪廓清晰地顯露出來。
“我的上天!”何塞捂住腦袋,驚喜地沖上去抱住宋冉轉(zhuǎn)了一圈。宋冉咯咯笑。兩人對視一眼,大笑著一起沖下滿是炮坑的山坡。
何塞絆了一跤,在山坡上滾了幾圈,哈哈笑著爬起來繼續(xù)跑。他們要第一時間沖去記錄政府軍贏得勝利的時刻。
宋冉跑過指揮部后頭,回望一眼,李瓚仍在安睡。只是一瞥,她穿過了那條巷子。
驅(qū)車趕到東方戰(zhàn)場。阿勒保衛(wèi)戰(zhàn)打完了。
政府軍筋疲力盡,后方一片狼藉。
醫(yī)療兵抬著重傷員飛快跑過;輕傷員來不及安置,自己找角落喘息休憩;更多的人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后方,一入已方地盤,倒地就睡。
宋冉目光所及之處,大片大片的露天空地上,密密麻麻的士兵跟農(nóng)村禾場里曬的谷子似的。
他們身上臉上全是泥和血,有些士兵還帶著傷,不管不顧,先睡再說。
走去前方,城區(qū)在三天三夜的戰(zhàn)爭里轟成了廢墟。遍地都是彈殼,火藥粉,泥塊,石屑……隔幾步便血跡斑斑。
反軍已被打出阿勒城,余部卷逃去了北方城池。
仍有很多士兵在清理戰(zhàn)場,排除隱患。更有一部分在收撿戰(zhàn)友的尸體,將他們的尸身一具具拖回來。
有個士兵坐在廢墟中,抱著死去的戰(zhàn)友放聲嚎哭。
宋冉原以為戰(zhàn)爭勝利了會立刻有歡呼慶祝,可面前只有疲累、虛脫、和深深的無力蒼茫,正像地上一簇一簇跳動的火焰,一縷一縷升騰的青煙,飄上半空,須臾間就了無蹤跡了。
她呆呆環(huán)顧,忽然不做停留,轉(zhuǎn)身飛跑而去。
這一刻,她只想回到他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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