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方才調戲得太狠,徐平生不理他了,只悶著頭將買來的東西簡單歸類,隨后轉身出了房門。
卅四洗過澡后,徐平生仍未回來。
頭發濕漉漉猶自滴水的卅四懶得動用術法催干頭發,叼著一塊杏脯爬上了床,仰面橫躺下去,將一頭亂發懸于榻邊,一邊咀嚼一邊等著發上的余水控干。
若是他敢在徐平生面前這么做,定會被一腳踹下床,趁他不在,卅四才能放肆一把。
他躺得無聊,又取來下午畫的畫像看。
說實在的,那書生的畫工并不值四錢銀子,人像畫得有些粗糙,好在神態拿捏得尚可,畫上的徐平生笑微微的,面容五官比平日溫馴了數倍。
卅四多希望徐平生就是畫中人的模樣,哪里像現在,好端端的旅伴,當得跟他親爹似的。
這般想著,卅四把畫像摟入懷里,側了個身,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去夢里找他會說會笑的道友旅伴去也。
夜半時分,未關嚴實的窗戶被一陣山風掠過,窗頁猛撞上窗欞,將床上淺睡的卅四驚醒過來。
……身側空空蕩蕩,徐平生還沒回來。
卅四陡然心驚,翻身下床,將剛剛被夜風帶上的窗戶一把推開。
清涼水汽迎面撲來,他卻根本無心享受,望著那輪升至中天的月牙,抬手撫上了右眼。
——徐平生飲過他的血,與他有血契,算是他的尸奴,因此二人可共用一雙眼睛,見對方之所見,聞對方之所聞。
不消幾瞬,卅四便驟然變色,雙臂往窗沿一撐,縱身躍入窗外的水霧夜色。
須臾之間,街面上已不見了他的身影。
素月分輝,銀河共影,將秀麗如畫的山峽更添上了幾點韻致風色。
而山峽中的一處暗洞,卻憑借攀附纏繞的藤蔓,將內外分割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徐平生雙手被死死縛于身后,臥在從自己身體內淌出的血泊間,周身蒼白得不見一點血色,露出的手腕、脖頸、腳腕均被利刃豁出了一張小嘴巴,傷處泛白,已不再有血可流。
一人優哉游哉地踱來,一腳踩在徐平生臉上,將他從側臥翻到仰面朝天。
徐平生哼也沒哼一聲,微闔著眼皮,似是暈了。
那人哼了一聲:“不曉得痛,又死不了,倒是便宜他了?!?
尾隨于他身后的一名仆役聞,殷勤附和道:“門主說得是,當真是便宜他了。若要讓那卅四痛徹心扉,不如直接將此人大卸八塊、挫骨揚灰……”
在山洞暗處,一個沉厚男聲驀然開口道:“若真的送他去死,卅四他要怎么找來?怎么誘得他自投羅網?”
此人開口,方才大拍“門主”馬屁之人登時不敢再多,只訥訥道:“尊主說得是……”
被其喚為“尊主”的男人陰惻一笑:“殺他不妥,拿他做試劍石,倒是綽綽有余?!?
拍馬屁之人哈哈一樂,朝那暗處拱手道:“領尊主令,屬下明白……”
然而,不等他說明他究竟明白了些什么,腦袋上方陡然傳來一聲龍吟也似的尖嘯。
石塊迸濺,劍氣已至!
他項上人頭險伶伶地橫飛而出,只留下碗口大的肉壺,血煮沸了似的滾滾涌出,卻未能沾到來人衣袂分毫。
卅四于劍鋒撩起的罡風中起身,長衣倒飛片刻,便靜止下來。
他盯著血泊中的徐平生,鴉青色的眼睛內沉沉地透出劍鋒似的冷意:“……你剛才說,誰是試劍石?”
這話自然不是說給徐平生聽的,徐平生卻因為捕捉到了一絲熟悉的聲音,微挪了挪身體。
饒是被放干了血,徐平生也毫無感覺,只是覺得身上乏得很,眼皮更是重若千鈞,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來者面容。
……然而他卻莫名地感到了心安。
在卅四斬碎山石、徑直破入洞中來時,那尊主已從一塊潮濕山巖間立起身來,投映入洞的三兩道月光,照出一張鳩形鵠面的蒼白面容:“卅四,來得正好!你罔顧魔道血脈,叛道投敵,窩藏四門逆犯于且末山,謀奪魔道大業,如此罪行,世間豈能容你?!如此罪人,魔道中但凡是有絲毫血性之人,人人可得而誅之!”
“少給你臉上貼金了?!必λ囊黄泊?,冷笑道,“……你的血性就是偷偷綁走我道友,加以凌虐,等我送上門來?”
那尊主陰笑道:“大丈夫行事,何必拘泥小節?”
說罷,他響亮地擊了幾下掌,看似狹窄的暗洞竟無限向兩側延展開去,原本矗立在暗中的嶙峋石乳,竟化作了黑壓壓、活生生的、身著緇衣的魔道弟子!
卅四嚯了一聲。
——這障目之法倒是做得不錯,一時間連他都蒙蔽了去。
一雙雙陰冷的眼眸鎖在了卅四臉上,若目力可化為利刃,卅四怕早已被千刀萬剮、橫尸當場了。
尊主亮過自己的底牌,咧開嘴陰冷一笑:“不知我這甕中捉鱉之法,卅公子可滿意?”
卅四卻跟著他笑了。
“甕中捉鱉,我喜歡這個詞?!必λ幕顒恿艘蝗︻i項,原本貼于身側、尚在滴血的劍鋒被他橫放于左肘內側,肘部衣裳內合,將上面污血拭盡,擦出一道锃亮雪輝,“……說到底,不過是一百二十一只鱉,捉干凈了就是?!?
那所謂尊主呼吸猛地一滯:
卅四……怎知這洞中算上自己,一共一百二十一名魔道中人?
難道他早有察覺?
不,絕無可能!
尊主對自己的障目之術還是頗有自信的。
然而,若不是提前察覺,那便只有更為恐怖的答案可以解釋這個問題了:不過是粗粗一照面,卅四已通過眾人氣息,將洞中有幾人盡數點清!
在這尊主驚疑不定間,被卅四袖子擦得凈若無塵的劍鋒沿他身側落下,順勢一蕩,蕩出層層嗡鳴劍吟。
惟在此時,卅四眼中才露出了一點魔道中人特有的冷厲嗜殺的血色,然而那嘴角仍是上揚著的,視之倒更令人膽寒心驚:“……說笑了。你們算不上什么鱉,不過是劣質的試劍石罷了?!?
在劍影血光、慘叫悲鳴間,徐平生的呼吸越發急促。
他對自己早已沒了活氣的血自然不感興趣,可當新鮮的血氣在他四周彌漫開來,一股灼燒的饑餓風暴似的席卷了他的腸胃,在忍耐不知多久后,本能驅使他從地上掙起,憑著一線感覺,朝最近的一具尸首撲去。
可還沒等他碰到尸首被切開的咽喉,一雙手便從后反剪了他的雙臂:“……平生,徐平生!”
徐平生餓得難受,拼命掙動,然而由于失血過多,他那點頑抗宛如貓狗在主人身上蹭癢。
很快,一股新鮮的血氣在他鼻翼前彌漫開來,似是有人割開了自己的手腕。
那向來玩世不恭的聲音一時間變得溫柔如夢,誘哄著對徐平生道:“來,喝我的血,別喝他們的,臟?!?
徐平生餓極了,撲上去銜住了那不斷涌出甘霖的血口,迫不及待地啜吸起來,喉間發出異常饑·渴的吞咽聲。
他不記得自己喝下了多少血,只知道自己稍稍恢復意識和氣力時,正被卅四背在背上,沿著崎嶇山路緩緩下行。
徐平生虛著眼睛,看向距離他最近的卅四的脖頸處皮膚。
那一段皮膚因為失血而變得慘白不已,淡青、淡紫的頸脈在這慘白之下被襯托得異常分明。
“醒啦?”后背穩定的呼吸聲中斷,卅四便猜到是徐平生要蘇醒了,“怎么樣,還餓不餓?”
徐平生眨一眨眼,實話實說:“……餓?!?
“餓也給我忍著?!必λ念H怨念地自自語道,“……跟那些雜碎交手,一道口子沒劃到,倒被你喝了一壺的血,上哪兒說理去?!?
徐平生被他說得有些羞慚。
飲血的事情他還記得,卅四說的“一壺血”,也絕不是夸大其詞。
徐平生安靜了,并不代表卅四不會追根究底:“大半夜的,你不睡覺,瞎跑什么?你怎么被他們抓著的?”
說實在的,卅四的心情非常不好。
若不是有那些雜碎墊背,讓他撒了一時之氣,卅四還真不能保證趁徐平生昏睡時不揍他一頓。
徐平生怎會不知是自己的疏忽大意惹來了禍端,伏在他背上,有些磕巴地解釋道:“……我是去兵器鋪,幫你問劍?!?
卅四猛然駐足。
徐平生別扭道:“本來是,隨口一問。兵器鋪老板說,此地鄰水,潮濕,本不容易出好石,他們本地鍛造石器用具,采的是黃牛峽上的山石。我便打算……順便前來黃牛峽探上一探。未曾想……”
聽他這般解釋,卅四突然心情大好:“‘順便’前來探上一探?這一‘順便’,‘順便’了十五里地?”
徐平生有些羞惱,趴在他背上不吭聲了。
卅四快步往山下走去,步履添了幾分輕快:“別聽那老板瞎說,這里的山石質地糟糕得很,還經不得我隨手一劈?!?
徐平生不服道:“我也是,為了減少些麻煩,省些時間……我們在此地呆久了,銀錢不夠使,還怎么支撐到下一個地方,尋劍?”
卅四悶聲笑了。
徐平生摟住他脖子的胳膊緊了緊:“……笑什么?”
“那十三年間,我得給各家弟子們搜羅、籌備防身所用的兵刃,自是要在各地奔走?!必λ呐み^半張臉去,“現在諸事安定了,咱們兩人是出來玩耍的,不尋劍了?!?
徐平生懵懂問道:“……不尋了?”
卅四笑答:“是,不尋了。你那靈石也甭藏著掖著了,趕緊著換一塊出來,這兩日多買點豬肝雞肝,給我補補?!?
徐平生把臉埋到卅四后背,有點開心地應道:“……好吧?!?
卅四感覺后背有些異樣,但一時又回不過頭去:“哎,你是不是笑了?”
徐平生在他身上蹭了一蹭,硬生生把嘴角的笑意蹭掉,才將側臉貼在他后背上,故作嚴肅道:“……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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