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教他該如何抵御情之一字的傷痛,他只能把自己渾渾噩噩地丟入空無人氣的新殿中,撲在地上的床褥間,將自己難堪至極地蜷作一團。
他曾許過的豪壯語猶在耳:“……是海溝我闖了,是天塹我也翻了?!?
……然而他與岳無塵相隔的非是海溝,非是天塹,是兩世的冤孽。
誰來教教他,如何回到前世去啊。
入夏后,天亮得格外早些。雖說昨夜勞碌到丑時整才安置下,但徐平生向來醒得早且準時。他用青鹽皂角將自己濯洗干凈,又提了花壺去侍弄院中花草,想著待會兒要去隔壁提醒徐行之,莫忘了早起帶孟重光去青竹殿拜見師父。
在他如此想著時,卻聽殿門處傳來一聲問候:“兄長?!?
孟重光身著一襲清爽素袍,負手一笑,如此素色已抵消了他不少艷光,然而這副綺麗容貌徐平生看了這許多年,乍一望去仍是晃眼。
孟重光跨入殿內,落落大方地撩袍下拜:“給兄長請安?!?
徐平生這才記起此人已入了徐家門,如今是一家人了,一時間不知該喚弟妹還是旁的,連花壺都忘了放下,頷首矜持道:“好?!?
孟重光自如站起,徐平生特特留意了一下,發現他行止如常,隱隱覺得有些奇怪。
……他雖還是個處身,未行過雙修之事,但對此事也有所耳聞了解。孟重光這樣坦蕩蕩的姿態,與他想象中很是不同。
不過此時的徐行之還并未深想:“……先來拜會我像什么話?行之呢?你先和行之去一趟青竹殿,向師父問安?!?
聞,孟重光現出難色,咬著唇頗心疼道:“師兄他身體不適,今早試了多次,實在下不得床。兄長當真要讓師兄去嗎?”
徐平生:“………………”
自看到孟重光神清氣爽地獨身出門來,徐平生就哪里不對,再把他這句話細加琢磨一番,登時兩眼一黑,熱血嗡嗡叫著沖上頭來。
……他那位風姿俊朗的寶貝弟弟,竟是孟重光身下之人?
弟妹突變妹夫,此等打擊對徐平生來說委實太大了,他急急趕去隔壁看了弟弟,果見徐行之窩在錦被中昏昏欲睡。
夏被薄軟,自是遮不住什么,徐行之頸上肩上均有青紅吻跡,一雙長睫倦極地垂下,隨著呼吸輕顫,一看便是吃了大苦頭。
徐平生心態大變,轉頭再去看孟重光時,好容易看順了的一張美人臉立時添了萬般不是:“給他擦過身了嗎?”
孟重光老老實實地:“擦過?!?
“可傷……咳,傷到哪里了?”
“已經檢查過,兄長不必掛懷,只是鬧得太厲害了些。師兄身上失了氣力?!泵现毓庠诖矀茸?,緩緩替半睡半醒的徐行之推腰,“再歇息些時辰就能起身了,就是怕誤了給師父請安的時間?!?
饒是如此說,徐平生也不能放下心來,風風火火地折回殿中,取活絡除淤的傷藥和補氣養元的玉丹去也。
徐平生一走,原本臥在床上假睡的徐行之抬起胳膊,將雙眼蒙住,咬牙切齒道:“……我他媽一輩子不出門了?!?
昨夜之事對他的打擊可謂是毀天滅地,將他之前十數年的認知一舉推翻。姓孟的小王八蛋在這樁事兒上倒是無師自通,而孟重光掀開層層鮮艷長裙、趴上他的身子放肆廝磨的場景,徐行之一輩子都不想再回憶起了。
在他氣郁時,一雙唇柔柔貼近他的耳畔,隔著一層被子,將模糊的聲音推送入徐行之耳中。
“師兄,沒事兒。除了兄長,沒人知道我們兩個的事情?!泵现毓庥萌鰦傻那徽{哄著徐行之,“我給你上好藥,輸些靈力。等我們跟師父請安時,我故意走得瘸一些,沒人能看出來的。好不好?”
在內服外敷的助力下,徐行之軟如熟面條的雙腿總算恢復了用武之地,他竭力忽視腹內與后腰的陣陣酸痛,挺直腰板,捱到了青竹殿。
孟重光倒是裝得很是柔弱,和昨夜那頭恣意翻滾、連吮帶咬的小野獸簡直判若兩人,以至于路過兩人的弟子向他們問好之余,無不現出隱隱的憐惜之色和曖昧笑容。
入了青竹殿,自是一番遞茶參拜的禮節,徐行之注意到清靜君安排自己下跪的蒲團,比孟重光要厚軟上一倍。
……真是親師父啊。
徐行之很是感動,遞過茶后,便就著蒲團跪坐下去:“師父昨日醉得那般厲害,今日醒得倒早?!?
“……出了些事情?!痹罒o塵神情很淡,“你二師弟留書離山了。說是要出外闖蕩。溪云現去尋他,不過他昨夜便收拾行李離開了,以他的腳程,溪云怕是趕不上他?!?
徐行之頗感意外:“……羅師弟?”
但岳無塵沒有再說下去。
卅羅留下的手書之上,有些話不可盡與人。
卅羅說,他要外出闖蕩,不留在自己身邊礙眼。
卅羅還說,他已知曉自己求而不得的原因,但是,但是,若有一日,他能成為俯仰無愧于天地的修士,仍求岳無塵能回心轉意,給他一個比肩而立的機會。
岳無塵伸手入袖,撫一撫其上早已干涸的青墨,卻準確撫到了信紙上暈染開來的一滴斑駁。
他撤開手去,佯作不察。
……這樣,也很好。
在這往后,又過了十數年。
十數年間,魔道身陷長久的內亂之中,無暇他顧,倒為俗世換得了許多安穩時光。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的日子流水般緩緩而過。
或是有徐行之與孟重光的例子珠玉在前,傳為美談,在那場盛大婚宴之后兩年,應天川大公子周北南在其父殿前跪了個兩膝鐵青,終是乞得周云烈松口,代他這荒唐兒子,向清涼谷中級弟子陸御九提了親事。
溫雪塵與其妻周弦幸福和美,琴瑟和諧,但其女溫望卻不知隨了他們中誰的脾性,格外調皮,小小年紀背著兩把青銅長刀跑來跑去,尤愛和徐行之廝混玩鬧,時常惹得溫雪塵頭痛無奈。
自明照君飛升后,曲馳繼任丹陽峰峰主,誰也不知他身側何時多了個不敢高聲、溫細語的小侍從,將他照顧得一絲不茍。從此,曲馳只要出得殿門,衣冠皆整,纖塵不染,面上莊重之色雖不減分毫,唇角卻比以往多了一絲溫情的淺笑。
大抵是歷過情劫,眾念皆消,九枝燈修為突飛猛進,竟做了自赤鴻君之后風陵山第一飛升至上界之人。
至于徐行之與孟重光,皆一致認為做神仙著實無趣,便不急于修煉,只安心居于風陵山間,醒時賞花,醉時歡鬧,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面對面躺著、坐著,都覺無比美好。
岳無塵將一切看入眼中,只覺自己這一世終究守住了該守之人,活得很是值當。
只是偶爾他會收到一些不具名的禮物,均是各地的佳酒珍釀,統一地用黃泥壇子封了,托人遞送而來。
今日,又有一壇酒送入了青竹殿間。岳無塵揭開壇封,埋首一嗅,確是好酒,應該是出自某個山村小縣的獨家秘釀。
岳無塵將酒壇提起,行至后院一方新辟出來的酒池間,信手一揚,一壇清酒便盡數化入酒中。
他將空壇拎入竹林深處。那里已積攢起了為數不少的黃泥壇子,一個個壘起來,竟造就了一堵規模不小的酒墻。
岳無塵剛剛折返回來坐定,徐行之便踏入殿來,回報今日巡山之況。
甫一入殿,徐行之眼前一亮:“師父,今日的酒味聞起來倒是特殊,是哪里的好酒?”
岳無塵動作溫存地搓捻著袖口,緩聲道:“行之來得不巧,我已喝盡了?!?
與此同時,在距風陵山不過三十里的山下小鎮間,一匹斷了轅的年輕奔馬失了約束,嘶鳴著沿著大道一路狂奔,主人在其后叫喊著馬的名字,一路追逐,卻連它激起的塵煙都追不上。
路上行人紛紛閃避。一妙齡女子本已讓開身,卻恰好被一身量不小的行路客撞中肩膀,她驚呼一聲,失了平衡,一頭栽向街心。
那馬跑得一路無阻,陡然從側旁殺出一個穿得花紅柳綠的程咬金,驚怕又振奮,高高揚蹄,眼看那一雙釘著馬蹄鐵的前掌要落在這孱弱得不經一握的少女身上,一條陡然殺出的右臂橫空相攔,竟硬生生架住了一對馬蹄!
來人左手運轉如飛,擒劍在手,以劍鞘裹挾雷霆之勢橫掃馬腿,此馬先失前蹄,后盤又遭大破,嘯叫一聲便側翻于地。
它蹬踹著四蹄正欲站起,來人只是閑閑瞪了那馬一眼,馬受其威壓所制,竟徹底安靜了下來,由得它氣喘吁吁的主人將這畜生領回,賠償道歉,自是不在話下。
那人將劍重新插回腰間,并不很關懷那女子是否還能站得起來。
然而那得救女子只瞧了來人一眼,一張美人面便盡皆漲紅了。
她自行爬起,裊裊娜娜地施以一禮,怯聲道:“小女風陵鎮馮氏綢緞莊次女。敢問,敢問恩公名諱……”
聽她這般問詢,那黑衣黑面的修士濃眉張揚一挑,落落大方地報出那人親自贈與自己的姓名:“……在下,風陵羅十三?!?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