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世,岳無塵在死前隱隱猜到徐行之與孟重光要好,卻不知他們何時已那般好了。
因此在孟重光來到風陵后,岳無塵一直用心注意著這兩人的一舉一動。
六年時間,足以叫岳無塵看清很多事情了。
起初,孟重光只當徐行之是個有趣的玩意兒。
他身為天妖,早在山水溫養中化出靈識,誕出人形后被一名獵人收養至四歲。
撿他回來的獵人并不懂如何教養孩子,只知早午該吃飯夜間該睡覺,等小孩長到齊腰高后,就能繼承他微薄的家當,一把柴刀,一柄弓箭,外加一座破破爛爛的茅草房。但孟重光剛剛長到和弓一般高,獵人便一跤跌死在了山間。
隨后,孟重光便開始獨身一人游歷天下。
出山的孟重光不知羞恥,不知懼怕,不知善惡,正是個未開化的混世魔王,虎豹兀鷲見之即躲,好在他生得足夠玉雪可愛,人反倒更愿意親近他,給他一口吃喝,所以他過得很是滋潤,并無凍餓之虞。
在人間游蕩數年,他已見過無數張庸常的面龐,有趣之人卻是寥寥。因此徐行之的出現,對他來說無疑是憑空多出了一樣值得探索的寶物。
進山后,二人沒有做過什么驚天動地之舉,有的無非是細水長流,安穩時光。
每日孟重光都為徐行之摘果子,專門挑出色澤青黃、沒有全熟的,洗干凈端給徐行之吃,隨即在他身邊坐下,厚顏無恥地黏緊他,看他修煉、舞劍、煉器、飲酒。
看著看著,那人便從他眼里鉆入了心間。
徐行之夸他、訓他、教導他,大笑、沉吟、嘆息,于他而,都是風景。
他為了徐行之摘下獠牙,藏起利爪,自行把自己這頭野獸圈養起來,并學著對徐行之好。
一個人一輩子很難做到只對另一個人好。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孟重光心眼天生狹小,本就不夠太多人住,他又主動動手把所有的人都驅逐了出去,因此,留給徐行之的就是不多不少、完完整整的一顆心。
而大抵是天生少弦,徐行之對情·愛之事并不熱衷,但身邊有這樣一個不顧一切厚顏無恥對他好的人,他自是要傾心回饋的。
回饋著,回饋著,那人便無聲無息地進了他的心,住下了,再也不走了。
當他收到師父給他的靈石、卻只想著把最好的幾塊留給孟重光時,當孟重光吃到一樣東西夸了幾句、而他卻時隔多年還能記得那食物的名稱時,那便是當真愛上了。
岳無塵把這二人的一切看在眼里,只覺心中安慰。
那些苦難誰都不該受。
這一世,他要許徐行之一個無風無瀾的人生。
然而,異變還是發生了。
時隔多年,許多事情的細節岳無塵并不能記得分明。
孟重光入門六年,一波鳴鴉國鬼修卷土重來,為禍四方,徐行之受命前去剿殺,兩月之內已出門十數趟。
每次出門前,岳無塵都千叮萬囑,要徐行之小心鬼修的陰私手段,徐行之每次也都笑呵呵地滿口答應,岳無塵便以為萬事無虞,在風陵山間坐鎮,專心教養羅十三。
幾年過去,卅羅早長成了風流天成的少年郎。腹中的詩書無形間磨去了他許多銳氣,但他骨子里的暴戾卻根深蒂固,濃眉上飛,鳳眼上挑,正是個亦正亦邪的模樣。
他將架子上的書顛來倒去抄了幾年,硬生生抄出了一手繭子,這也導致他再度被允準提劍時,渾身都不對勁。
早在一年前,卅羅便從岳無塵那里拿到了心法秘訣。然而他太過心急,只想快快修出正果,不明白正道功法必得靜心參悟,方能修得。況且,他之前所習慣的魔道術法與此心法全然相悖,因此卅羅修行速度極慢,宛如龜爬,提劍比些花架子尚可,若是明刀真槍比起來,徐行之用折扇站在原地不動,便能揍得他滿地找牙。
享次徒尊位、有師父指導,卻還是一無所成,入山這么多年,卻連煉氣三階都未曾突破,哪怕是公認的漂亮廢物繡花枕頭孟重光,與他相比都顯得出色起來。
風陵弟子們的議論,卅羅聽在耳里,又急又惱,心火上升,氣得他睡不著,半夜也悄悄爬起來打坐、練劍,日夜不輟,卻仍收效甚微。
這日,他又在青竹殿前習劍,便見到出去執行任務的徐行之自外走來,身后跟著元如晝、九枝燈與孟重光。
卅羅皺眉。
他發覺除了元如晝神色如常外,其他幾人臉色均不大好,那個漂亮的五師弟尤其異常,像是剛哭過似的,眼角沁紅,招人憐得很。
徐行之搖扇走近,對卅羅打了個招呼:“羅師弟,練劍?”
卅羅不應,只盯著徐行之猛看。
徐行之在卅羅的死亡名單上常年高居榜眼之位,只在廣府君逼他抄書時才不甘不愿地將他降到探花,因此對徐行之的細微變化,反倒比旁人更能體察一些。
卅羅發現徐行之雙唇微紅,但細看下,嘴角處的血色已然褪盡,像是在進殿前竭力抿過嘴唇,好讓氣色暫時看起來正常些。
與他打過招呼,徐行之便打算邁步進殿,誰想卅羅上前一步,橫劍攔住了徐行之的去路。
徐行之看著攔到自己胸口三寸前的劍刃,笑眼一彎,試圖拿扇子將他的劍格開:“羅師弟,師兄趕著去找師父回報除鬼之事,讓一讓可好?改日我再陪你練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