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魔道來說,丹陽峰已完了。
消息魚貫地遞入風陵山來,樁樁件件都是要命之事。
“徐行之身懷世界書!他畫了一扇門,破了褚堡主的鐵壁山防!”
“褚堡主已橫死!”
“……黑水堡反了!”
“丹陽峰被攻時,老四門那些豎子漫山遍野地喊起來,說黑水堡堡主之子伍湘死于……死于山主之手,是山主拿來攻打清涼谷的借口和棋子!伍堡主帶弟子逃出山防,兩日后,奔襲赤練宗在云霍山的支部,云霍山告急!”
這些話傳入九枝燈耳中,卻不足以讓他變上半分顏色。
他坐在禁地殿階前、執細布拭劍時,神色平淡如常:“……是嗎?”
九枝燈這副萬事不關心的樣子,近一月來孫元洲早已看得麻木了。
他甚至有點慶幸,九枝燈喜靜,時常待在清凈遠人之處,至少不會把這副喪氣相帶至人前。
然而現在情勢所迫,他不得不闖入他的桃源鄉了。
孫元洲微微躬腰:“山主,十六宗主二十三堡主均在青竹殿內恭候您?!?
九枝燈擦劍的手停了。
孫元洲極怕他硬邦邦撂來一句“不見”,在他開口之前便道:“現下混亂一片,各家都想討一個主意,可是這攏共加起來四五十張嘴,能聽誰的呢?!?
九枝燈微笑著歪了歪腦袋,像是個不諳世事的少年似的發問:“他們難道會聽我的?”
自從九枝燈從應天川中回來,不過短短旬月有余,孫元洲見到他的笑顏,要比過去十三年的總和還要多。但他的笑又沒有一個特定的對象,有時對著虛空也能淺笑個沒完,好像是在構想什么有趣的事情。
也正因為此,孫元洲越來越把他當做一個小孩兒。作為屬下,他的一顆心早就被這位山主磨得疲了,索性轉了個方向,開始生出憐惜之情。
他的嗓音安撫之意甚重,幾乎近似于一個父親:“……會的。您畢竟是山主?!?
聞,九枝燈將擱放在階上的長腿隨意收了一收,做出了個使力的樣子,但沒站起來。
他朝自己的膝蓋又笑了笑,竟朝孫元洲伸出了手。
孫元洲疑心他身體有恙:“山主,沒事兒吧?!?
九枝燈說:“腿麻了。扶我?!?
出于天然的敬畏,孫元洲不敢去握他的手,只一手拉著他的袖子,一手托著他腰間,把他半抱半扶了起來。
當拉動他時,孫元洲驚覺九枝燈一具身體輕飄飄的,哪里像是個成年男子,分明是一條爬冰臥雪的冷血小蛇。
九枝燈歪歪斜斜地走了一會兒,腿麻之狀便有所減退,重新恢復成了一棵挺拔的青松模樣。
二人緩步來至青竹殿前,還未到門口,便聽得內里傳來一陣騷動:“你們少替這野種脫罪!褚堡主的死跟他脫不了干系!”
孫元洲臉色一變,正欲咳嗽一聲加以提示,九枝燈便抬起手來,掩住了他的口。
殿內有人提出異議:“你這話說得也忒難聽了?!?
“怎么,做得出難堪的事兒,倒嫌人議論?九枝燈根本沒把魔道之人的命當命!你們吃了這么多年的虧還沒長記性嗎?!血宗被他壓得抬不起頭來,尸宗眼看著也要沒落了,他治理魔道這十幾年,魔道在倒退是不爭之實,他害了魔道!”
有人小聲贊同:“是啊,他根本不曉得要為魔道謀劃利益,魔道打敗四門,難道是為了受這鳥氣?過和那群酸道士一樣清心寡欲的日子?那還不如做散修逍遙快活呢?!?
有人溫聲細語道:“山主是在四門之中長大,難免喜歡這些繁文縟節。耳濡目染,并不奇怪?!?
這話說得似是寬慰,但挑事之意更重。
果真,最先吵嚷起來的人冷笑道:“四門教養出這樣的狗崽子,活該盡了氣數啊?!?
“他現在一顆心盡朝著老四門那頭使勁兒!”
“是啊,如果是這般混事等死,我們何必管他,不如直接殺到丹陽峰或應天川去,還能拼一個壯懷激烈!”
在眾人熱火朝天地議論時,一串不算響亮的掌聲從殿外一路響了進來,剎那間將殿內從沸反盈天變為寂靜如死。
九枝燈邁步跨入殿中,身后跟著一個面色鐵青的孫元洲。
他在殿上坐榻間安靜地落下座來。
眾人偶有敢抬頭仰視他的,發現九枝燈似是白皙了許多,像是剛從雪域中走出,陳金的日光灑在他身上,也融不去他一身的霜雪。
環視過眾人,九枝燈開口道:“誰剛才說要去,去吧?!?
底下沒人應聲了,剛才口口聲聲要壯懷激烈的人一個個變成了陰溝里的老鼠。
但他們畢竟是來要主意的,這般長久沉默下去,正事也要耽擱了。
一個從未開過口的宗主試探著打破了沉默:“山主,眼下之事究竟該如何處理,求您給我們一個主意,可好?”
九枝燈搓捻著衣袖,不假思索道:“當今之計,唯有并派合縱一途?!?
孫元洲聞一愣。
他以為九枝燈這一月來閉門不出,當真是打算不聞不問、消沉至終了。
在欣喜之余,孫元洲難免還生出了一絲埋怨:有主意怎么不早說呢。
但這欣喜連片刻都未支撐過。
……孫元洲發現,底下諸位宗主堡主沒有一個面帶喜色的,各個眸光閃爍,似是有所盤算,剛剛提起一點喜悅的心再度沉入了無底的深潭里去。
九枝燈仿佛未察覺似的,一路將話說了下去。
這番話該是在他心中轉過百遍千遍,因此他說起來也是流暢順遂:“魔道大小宗派堡壘,共計五十二處,我欲按各自所處之位,每十處合歸一流,共合為五處。棄守各自原先所據之地,筑立新盟,或許還能與老四門有一抗之力?!?
剛才辱罵九枝燈最狠的人聽了這主意,再不沉默,語帶諷意道:“……那每一處聯盟由誰來帶頭?”
九枝燈反問:“這也需要我來指派嗎?”
左右已得罪了九枝燈,那人反倒放寬了一顆心,咧開嘴笑嘻嘻道:“山主不指派,屬下又怎知該如何行動?誰來領兵,誰在戰時出兵時出大頭,各家收藏的寶器靈石該如何分配,您總得給個準話吧?!?
末了,他攤開雙手,又道:“……對了,您可別指望我。我天元宗一小小血宗,當年被逼棄了本道,如今也只是勉強撐著個花架子,靠著煉些丹藥度日罷了?!?
底下之人并未對天元宗宗主的傲慢態度加以指摘。
因為就像他一樣,沒人愿意做五盟的牽頭之人,將這責任攬入懷里,是有百害無一利,他們都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于是不答不語,面面相覷,只盼望有哪個熱血澎湃的傻子能接下這一任務。
不知是該慶幸還是該惋惜,在座的全都是人精。
孫元洲冷眼觀之,心中寒意津津。
各為其政慣了的人是受不住約束的,更何況,他們之中的人至少有一半都是血宗,受九枝燈推行之令影響,心中鬼胎深種,根本不肯再為他賣命。
他們匯聚在此,求的不是合縱,而是希望九枝燈能夠一騎當先,憑一己之力,掃清叛亂之徒,還他們一個太平清凈。
換之,他們既厭惡九枝燈的力量,又渴望著他的力量,九枝燈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一件好用的兵刃。
十三年前,這件兵刃帶領他們開疆擴土,創出一片魔道盛世,現在也應當為守衛他們而揮舞。
……這是他應該做的,不是么。
然而,九枝燈卻很不能理解他們的良苦用心,只自顧自道:“……關于領頭之人由誰來做,你們自行商定便是?!?
眼見九枝燈竟要做撒手掌柜,底下轟然炸開了,許多人不再顧及禮節,亂糟糟的議論成一片,孫元洲制止數度,亦不管用。
九枝燈則放任他們議論去,神色安然甚至有點憐憫地看著滿面怒色的眾人。
孫元洲偶一回頭,看見九枝燈此番模樣,心中微悸。
當年為鎮赤練宗逆反之心、當眾一劍削去前任赤練宗宗主頭顱的青年,現已連拔劍鎮壓都沒了心思。
魔道這一盤散沙,一局亂棋,九枝燈理了足有十三年。其間,他見慣了爾虞我詐、彼此傾軋。
……他大概是真的倦了吧。
在一片紛亂中,又有另一名堡主不客氣地發問道:“敢問山主,世界書又是怎么一回事?您不是公開說過,那徐行之已經身死?”
九枝燈不理會他的咄咄逼人,只給出他知道的信息:“世界書確在徐行之體內?!?
那堡主追問:“世界書究竟有何作用?”
九枝燈說:“我并不知道?!?
堡主怪笑一聲:“已到這種時候了,山主何必再對我們有所隱瞞呢?!?
九枝燈神色冷淡:“我說了,我的確不知世界書有何神通?!?
話不投機到這份兒上,眾人已覺不必在此處多呆,一個個冷笑著拂袖而去,其余十幾個脾性稍軟的人也不敢在此地多留,匆匆拱了手便轉身離去。
眾人離去時,天元宗宗主囂張跋扈的聲音遠遠自殿外傳來,依稀可辨:“……與其再選五個領頭的,倒不如重選一個山主!魔道在此人手上已是廢了?!?
九枝燈對這般大逆不道之詞竟沒有絲毫反應,孫元洲自不好越俎代庖,替他發怒,便輕聲詢問道:“……山主?”
他不能確定九枝燈是當真不怒不慍,還是打算記下一筆、秋后算賬。
九枝燈卻只是閉了眼睛,說:“我困了。想在此處休息一會兒,莫要叫別人來打擾?!?
孫元洲應了一聲,心中猶自存了些希望,在九枝燈把雙腿抬上坐榻時,他低聲詢問:“山主,你當真不打算出手嗎?只需一場勝利,便能挽回些許人心。他們想要的,無非也就是這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