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動作已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往日,他對曲馳百般崇敬,從未膽敢有過主動的軀體接觸,以至于他現在覺得自己像在握著一團熊熊燃燒的火。
曲馳好脾性地由他抓著,說:“手好冷。我的熱。你握緊,好好暖著?!?
他誤會了陶閑抓住他只是為了把他當做手爐,而陶閑也并未多加辯解。
周望喚來曲馳后,便乖乖依陶閑所去摘了柳枝。
……有干爹在,干娘不管有多難受都能平復上許多,她又何必強自陪在身側礙手礙腳呢。
陶閑握住那團火,恍惚間燙得眼淚都要下來了:“曲師兄,待我真好?!?
曲馳瞧出陶閑與平日略有些不一樣,但他尋不著像樣的詞匯語句來表之述之,只好說:“不夠?!?
他覺得自己還不夠好,本來還能更好一點的。
……這不得不讓曲馳產生了一些說不清的遺憾。
陶閑臉上笑影愈重:“曲師兄為何要待我如此好呢?!?
這個問題對曲馳而就太過復雜了。然而對于陶閑的問句,他都是要回答的,不然不好。
于是他歪著腦袋,費力想了很久:“需要理由嗎?”
“不需要嗎?”陶閑眼里有淚光,笑容卻很溫暖,很容易就能讓人忽視他冷白色的病容。
曲馳終于想到了一個理由。
……一個自從他抱著陶閑爬上無頭之海的海灘時,就長長久久盤桓在他腦中的一個理由。
他說:“你很重要?!?
很快,曲馳就發現這個回答似乎并不能讓陶閑滿意,因為他的肩膀開始抽動,眼睫間大滴大滴渾圓的淚水落下,砸在松軟的溪泥上,飽和的泥土吃不進水去,只好勉為其難地留下一個個淚坑。
曲馳手忙腳亂起來:“……你別哭呀,哭什么?”
陶閑哭出了聲來:“我很重要。為什么???”
可問題的答案,他剛剛已經知曉了。
陶閑從來不是癡愚之人。相反,因為從小被嫌棄、被擠兌,他對很多事情要比尋常男子甚至女子都要敏感得多。
落入蠻荒后,曲馳對他無來由的寵護時時令他幸福又惴惴。他總覺得曲馳對他太好了,好得讓他心慌。
而當他栽翻在陸御九房間外,驚恐萬狀地看到從自己左胸內透出的金光時;當他動彈不得地趴伏在房間外,忍著心臟的劇痛聽房中諸人議論起關于神器碎片的事情來時,他已根據他們的議論,拼湊出了一個屬于他陶閑自己的真相。
——曲師兄被打入蠻荒的那一日,他雖已遺忘了許多細節,但他記得有一個坐輪椅的男子,在和一個錦服華裳的俊美男子喁喁片刻后,突然指向曲師兄,叫囂著什么搜身,似乎某樣重要之物在曲師兄手中掌握著。
繼而就是一陣天翻地覆的混亂,在混亂間,陶閑只覺心口像是被突兀地戳上了一枝蘸滿松油的火把,倏地一下燃起滔天之火,痛得他只來得及聽清曲馳在自己耳邊低呼的一聲“不”,便墮入了徹底的黑暗間。
而剛才的試驗,已經替陶閑印證過,自己體內與徐師兄體內,均含有蠻荒鑰匙的碎片。
至于碎片何時入了他的身體,大概便是在那次火燒之痛時吧。
這樣想來,他果真是對曲師兄很重要的。
——自己本是世界書碎片的容器啊。
曲師兄對自己的精心呵護,對自己的溫存體貼,現如今都有了答案了。
他眼里漾著淚光,唇角卻掛起了笑意。
這么多年過去,他一直在暗暗愧悔自己這副病軀殘骨,拖累了大家太多太多,如今,自己總算是有了作用了。
但與此同時,他又抱著一絲微茫的期望,期望徐師兄他們能在無頭之海中找到碎片,就像他們前三次一般順利。
到那時,他與徐師兄都不必為了這鑰匙獻祭,皆大歡喜,多好啊。
陶閑不愿去想,那“從無頭之海中可以獲取鑰匙碎片關鍵消息”的世界書預,有可能是落在自己身上的。他握住曲馳溫暖的手掌,心中密密麻麻地生出糾纏如藤的渴望與期待。
哪怕自己是一朵半枯萎的、丑陋的、絲毫沒有半分用處的小花,他也想種在曲馳身邊,日日看著他,陪著他。
這是他卑微的、不愿與人說的心愿與秘密啊。
……
幾日以來,塔中諸人接連議定了很多事情,到目前,唯有一件懸而未決。
——溫雪塵該怎么辦?
要不要留下人手,看著溫雪塵,免得叫他逃了出去?
萬一他跑出高塔,跑出蠻荒,向九枝燈報告他們的去向,引來九枝燈的追殺,甚至引得他們也去往無頭之海,與他們爭搶碎片,又當如何?
然而,一切的疑問,都終結于數日后清晨時分的一聲喊叫:“溫雪塵跑了!”
最先發現坐在輪椅上的溫雪塵是一具雜草捆就的替身傀儡的,是某個去送水和果子的丹陽峰弟子。他發現溫雪塵良久不動,疑心他是犯了心疾,便走上前去小心地推了他一推,沒想到碰觸之后,表相破碎,本相顯露,竟只是一具傀儡而已。
徐行之等人聞訊趕到小室之中,拉開他的輪椅,發現輪椅下擋著一面用鮮血畫就的移形陣法。血已陳了,漬染在砂石地上,像是一朵深褐色的花。
孟重光凝眉:“他逃回現世了?!”
徐行之盯著那一堆雜草,搖頭:“應該不會?!?
溫雪塵靈脈被封去,他經過幾日努力,大致也只沖破了一點點禁錮,這點微薄的法力,不足以支撐他移換出太遠的地方去,更別提轉移出蠻荒之中了。
蠻荒鑰匙只有一把,握在九枝燈手中。在蠻荒,任何傳音之術都會被隔絕,唯一具有溝通三界之能的寶器靈沼鏡,徐行之他們也未曾在被俘后的溫雪塵身上搜到。
這也便意味著,不論是他們還是溫雪塵,都沒有機會與外界的九枝燈取得聯系。
溫雪塵逃跑,也只是藏入了蠻荒某處而已。
徐行之蹙眉細思片刻,道:“走?!?
周北南疑惑:“去哪里?”
徐行之行事果決,已邁步朝外走去:“去他可能去的地方?!?
孟重光亦是不懂徐行之所指何地,但還是乖乖隨他向外走:“師兄,你說他可能去哪里?”
徐行之稍稍駐足:“你可告訴過他,小弦兒埋在哪里?”
周北南一怔。
他確實說過,當時極怒之下,他什么都說了,小弦兒為何而死,死在何處,他一一歷數給了那麻木不仁的溫雪塵聽,卻換不回他半分心潮波動,這令周北南出離憤怒,又無可奈何。
以溫雪塵凡事較真的性情,在無法逃出蠻荒的前提下,他極有可能會這里,求證幾人所說是否屬實。
“凡煉就高等醒尸,令其盡忘前塵,方好驅使?!毙煨兄蟛搅餍浅庑腥?,“然而,人生在世,必有眷戀難舍之事。若是難以扭轉,煉尸之人便會強行把相關人事,盡皆施法抑住?!?
話說至此,在場諸人均已明白大半。
……醒尸,正如魔道向來作風,求的是癲迷人心,惑亂神志。關于周弦,溫雪塵忘得最是徹底,可反過來說,這也是他所有封印中,最容易動搖的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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