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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癡心熬盡

        待他再找到師兄時,師兄躺在獸皮人在封山中挖出的密道刑室內,渾身皮肉已被沾了水的黃麻繩抽盡。

        雖有黃山月在旁勸阻,但獸皮人眼見麾下勢力受到曲馳如此重創,其意難平,為著報復,竟是生生將徐行之打得氣絕當場!

        親手屠去了藏在密道內的所有人,孟重光折返回了徐行之身側。

        那雙眼睛尚睜著,倒沒有太多痛苦,似是為自己這回的死法而感到戲謔好笑。

        孟重光帶著滿手還未散去的蕙草蘭香,把徐行之鮮血淋漓的臉捧起,小心翼翼地親吻了下去。

        師兄,稍等等,下次我不會叫你這么痛了。

        ……少頃,空氣中又騰起了一片繁雜的硝光金火。

        正居中空的光輪像一只光溜溜的獨眼,注視著突然抽搐倒地、周身熊熊燃燒起來的漂亮青年。

        它像是慈悲為懷的菩薩,又像是漠然旁觀的冷眼。

        孟重光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嘔出燒得絲絲作響的沸騰黑血,片刻后,他手腳并用,往前爬了十幾米,才逐漸騰出些力氣,發狂似的朝藏尸地奔去。

        再來一回,孟重光懂得了一件事:

        凡事俱有因果命數。一著不慎,由他親手埋下的前因便會釀出苦果。

        因而這回,他沒有讓師兄繞路,而是叫他取道密林,快快回塔,果真及時叫住了打算縱身追緝封山諸人的周望,徐行之卻被周北南纏住逼問,好一通險象環生后,孟重光才得以帶徐行之入塔。

        第二日,得了線報的獸皮人蠢蠢欲動,想要挾持徐行之,孟重光在發現四周有探子窺伺之后,假意離開,果真引得那獸皮人親自出手。

        孟重光趁機生擒于他,把他囚入室中,本想效仿他上次對待師兄的手段將他活活打死,誰想封山竟像是發了瘋似的拼死來攻,想將獸皮人救回。

        他只得叫徐行之在塔中稍等,自己率周望周北南等人前去迎戰御敵,誰想那獸皮人自知必死,在囚室中鬧出響動,惹徐行之前去查看后,趁機將體內靈力引爆,把師兄炸成重傷。

        等孟重光折返回塔中時,徐行之數根胸肋均被炸斷,斷骨插入臟器之中,已至瀕死之境,即使元如晝在身側,也再無轉圜之機。

        在徐行之氣息斷絕前,孟重光抱著他,誰也不許靠近。

        一聲聲的喘息從孟重光仿佛被撕爛成碎布的肺中擠出,他的每一聲呼吸,聽起來竟是比臟腑盡毀的徐行之要更痛上百倍。

        突地,他聽到徐行之喃喃道:“鑰匙?!?

        孟重光堵住他身上的血洞,痛得恨不得將它們全部移至自己身上來:“師兄,求你不要說話,不要……”

        徐行之已然失卻了神志,然而,仿佛冥冥中存有一股力量,催逼著他,用這僅剩的一點生機,把希望交到眼前之人的手上:“蠻荒鑰匙碎片,若想得到的話,你得去這四個地方……”

        他說了四個地名。

        四個地名均帶著濃郁的血腥氣,像是被火炭烤過的生鐵,一筆一劃地烙在了孟重光心頭。

        他不愿多去想為何師兄會知道蠻荒鑰匙的所在,只啞聲道:“師兄,我記下了?!?

        徐行之笑了,大量泛著白色浮沫的血水汩汩自他嘴角流出,他像是還想說些什么,但視線卻滯在了虛空一隅,活氣俱散,神魂滅去。

        孟重光將徐行之的尸首放下時,幾乎要滴出血來的雙目投出帶有腥氣的目光,落在死不瞑目的獸皮人身上。

        ——此人手上,沾過兩次師兄的血。

        ……你且等著,遲早我要與你算這筆賬。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在循環往復之間,孟重光漸漸淡忘了年歲幾何。他所有關于時間的度量和感知,都以那一枚溶溶如月的光輪為起始點。

        然而終點又會在哪里呢?誰又能知道呢?

        因為徐行之沒有法力傍身,孟重光哪怕再盡心照顧于他,也難免失于疏漏。他奮力填補著所有他能夠想到的漏洞,卻還是失敗了一次又一次。

        一次,在料理過獸皮人、從他體內取出碎片后,他按師兄給出的四個藏鑰匙的地點,單獨離塔,自行前往各地查看。

        但從虎跳澗折返回來時,他發現,高塔被燒掉了。

        元如晝、周北南、周望、陸御九和陶閑均葬身塔中,唯有曲馳逃出塔來,身負重傷,懸著一口氣,斷斷續續地說道,在孟重光走后,魔道遣了大批人馬,將徐行之強行劫走了。

        下一次,他便學乖了,把所有人一起帶上,前往虎跳澗。

        誰想,虎跳澗中有南貍布下的二十七迷陣,蠱惑人心、幻象迭生,而之前的幾次輪回,也已大大充實了孟重光的噩夢庫存,讓他神智癲迷,痛苦難當。

        在和師兄被強行拆分開來后,孟重光心急如焚,嘗試破陣。然而這二十七陣詭艷奇譎,陣眼隱晦難覓,他愈想快快破陣,愈是舉步維艱。

        待他破解所有陣眼、半瘋癲地闖入南貍的石殿中時,吞噬了葉補衣殘魂的徐行之已被惱羞成怒的南貍抽出魂魄,注入了殿側人俑之中。

        徐行之那滿身的血就像是火焰,潑喇喇地燒到了孟重光身上來,將他最后一絲理智也投入了湃然的熔爐之中。

        好在他沒有瘋癲得太過厲害,以至于忘記爛柯陣法的繪制之法。

        又一次的輪回開啟,他本想把徐行之留在虎跳澗外,然而上次高塔被焚一事的慘痛教訓,叫他再也不敢輕易讓徐行之走出自己的視線。

        這回他們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陣之中,好在千鈞一發之際,他總算成功地自南貍手下救出了徐行之,并從死去的南貍那里搜得了鑰匙碎片。

        然而,他這回選擇了先去無頭之海尋找鑰匙碎片。

        五年一蘇醒的饑餓的蠻荒巨人,在無頭之海附近集中大批出現。

        他們恰與一隊擁有十數之眾的百尺巨人狹路相逢,其結果如何,不自明。

        再下一次,他避開了無頭之海,取道化外之地。

        路上,他們碰上了母子巨人。

        孟重光令曲馳留下,保護徐行之等人。曲馳在費盡心力殺掉兩名小巨人后,不顧身上傷勢嚴重,前來馳援周望,卻為護著靈力尚殘缺的周北南,被那母巨人掌風所傷,力竭不治,魂核碎裂,死于此地。

        他們埋葬了曲馳,可陶閑不肯再隨他們前行,只愿留守在墓前為他守戍。

        萬般無奈下,幾人再次啟程。

        來到化外之地時,周北南下水,不期遇見了被放逐入蠻荒后,在此定居安身的林好信等人。

        林好信見了孟重光等人,立即殷殷垂詢:“曲師兄現在何處?”

        孟重光生平間難得產生了有口難開的悲愴之感。

        幾人趕路日久,好容易找到一處安心的落腳點,便在此處淹留了多日。

        可是,某日,匿身于殿中的諸人突覺地動山搖,如有海嘯降至。

        ——一只足有通天高度的起源巨人,嗅到了濃郁的人肉香味,慢悠悠地踱下沼澤,將一切踩為了須塵齏粉。

        ……一次。

        ……一次。

        又一次。

        倒轉的時間愈長,孟重光負荷的因果便愈多。

        孟重光只覺自己掉入了一片黑色的泥漿汪洋,只能抱著一塊舢板浮浮沉沉,盡管根本不知道這塊舢板將會把他帶往何方,他還是不肯放手。

        人人都說回頭是岸,放下是福,但他走得太遠,太深,早不知岸在哪里。

        他無比清晰地感知到,早晚有一日,他會把自己燒死在爛柯陣中,以灰飛煙滅的代價去彌補他制造的那些因果。

        可那至少是在回去找師兄的路上。即使是死,也是幸福的、充滿希望的死啊。

        至于徐行之的古怪之處,孟重光亦不是無知無覺。

        他每一次都會嘗試殺自己,每一次又都會作罷。這剛開始讓孟重光失魂落魄的舉動,到后來反倒變得有趣起來,他甚至一度把這件事當做了苦中作樂的笑料。

        每每想象到眼前師兄抓耳撓腮不舍得下手的模樣,已經被匕首抵上額頭的孟重光就會默默想道,師兄真是可愛。

        除此之外,徐行之還總會莫名其妙地長久昏睡。每次醒來后,看向他的目光就越近似十三年前的師兄,溫柔,繾綣,但也包含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因此,他既盼著師兄睡,又怕師兄睡。

        孟重光已變成了一個患得患失的人,想師兄待自己更溫柔,卻唯恐師兄在哪一個長夢間溘然長逝,他便又要重來,把那些驚心動魄、肝腸寸斷,再事無巨細地走過一遍。

        不知道第多少回,他再次回到了中天光輪的微光普照之下,獨自一人倒在了曠野中。

        瀼瀼的夜露沁染到他破損的傷口之中,巨人的咆哮和弟子們的慘嘯聲猶在耳側,然而他知曉,他再次回到了一切的。

        這次也沒有死在陣中,真好。

        他的一只眼睛已經被燒得看不見了,但那條已跑過多次的路,他絕不會認錯。

        孟重光周身血液已被蒸干,這倒是省下了他不少嘔血的時間,于是他抓緊時間,帶著焚毀的焦軀,再一次朝著藏尸地充滿希望地奔跑而去。

        遠遠地,他又看見了被剃刀怪物追趕的徐行之。

        像以前數次經歷過的一樣,他朝徐行之呼喊,叫他快跑,同時再次阻攔在了剃刀怪物與徐行之之間。

        他剛對這已殺過數遍的怪物露出一線獰笑,就聽見身后傳來了腳步聲。

        ……什么?

        徐行之不帶絲毫猶豫地與他擦肩而過,將匕首反手藏在背后,徑直向怪物沖去!

        孟重光錯愕不已,脫口喚道:“……師兄?!”

        徐行之已經跑了起來,風聲呼呼灌入耳朵中,把來自身后的呼喚聲淹沒殆盡。

        緊接著,孟重光眼睜睜看著徐行之以一只木手為代價,將旋閃著靈光的匕首送入了剃刀怪物胸腔之中!

        待怪物噴濺著污血倒下后,徐行之確定它已無反抗之力后,又上去補了一刀。

        孟重光愣愣地望著徐行之的動作。

        這和以往的情景都有所不同,以前的每一次,剃刀怪物都是葬身于自己手中的。

        ……這次,似乎有一個不一樣的開端了?

        這般想著,孟重光渾身氣力皆失,軟軟倒在地上。

        少頃,長溝流月之間,一個青年背負著一個黑漆漆的焦影,哼著古調小曲兒,吟嘯徐行。

        孟重光把燒焦的臉伏在他的肩膀上,竟是感覺到了久違的安寧之意。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睡。

        這回,師兄也不知道能留在他身旁多久,因此與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孟重光都不敢輕易浪費。

        與此同時,現世之中的青竹殿中已是狼藉一片。

        溫雪塵口吐鮮血,倒在地上,側翻的輪椅空轉不休,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磨得人牙酸。

        九枝燈一雙眼睛被熊熊的魔焰吞噬,聲調卻冷若寒冰:“溫雪塵,你真當我不敢殺你?!”

        “你為何要殺我?”溫雪塵用拇指抹去唇角的血,從懷中掏出一條邊緣已泛了黃的手帕,待看清那邊角上繡著的“弦”字后,眸光一動,又探手入懷,取了另一條手帕,仔細地將手指上的血污抹去,“我是讓他去殺孟重光?!?

        九枝燈眼中火意更盛:“是嗎?那你把他丟到岳溪云身邊,是何意圖?”

        “不管我是何意圖,他都被孟重光帶走了?!睖匮m泰然自若。

        眼見此人滿不在乎,九枝燈只覺額心突突跳著,脹痛不覺:“……等我進蠻荒把師兄帶出來,再與你算賬?!?

        聽到此,溫雪塵卻難得變了顏色:“九枝燈,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九枝燈漠然道:“這世上還有你聽不懂的話嗎?!?

        溫雪塵試圖從地上掙扎起來,然而雙腿軟弱,氣力難支,他只好以雙手撐于地面,厲聲道:“你進蠻荒?你知不知道,道門中有多少人對你壓制各宗派分支一事深有怨懟?你一旦離開,四門事務該如何安排?一旦人心亂了,你這十數年來的苦心經營便盡作了那東流水!況且我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對上孟重光,你沒有勝算,但徐行之有!”

        兩個憤怒的人瞪視著彼此。

        最終還是溫雪塵身體欠佳,堅持不住率先潰退。他取出藥瓶來,倒出兩粒深褐藥丸,去醫治他早已冷了十三年的心臟。

        在舌下安置好藥物,溫雪塵方又開口:“你若是當真不放心,在將情況監視清楚后,派我進去帶他出來便是?!?

        九枝燈眸色沉沉,像是一方無底深潭,蒸騰著濃郁寒氣,溫雪塵倒也不懼,淡然地回望過去。

        不知過去多久,九枝燈道:“我自會監視?!?

        方才他已再度開啟蠻荒之門,派遣一名持鏡弟子拿靈沼鏡進入門內,恰好看到塔前封山弟子敗退、徐行之現身的一幕。

        九枝燈說:“師兄若有三長兩短,你就算不下去,我也會扔你下去?!?

        溫雪塵自行扶正輪椅,聽他這般說,竟是笑了笑。

        九枝燈一見他笑顏便覺心浮氣躁,頰側咬肌發力鼓了一鼓,才擠出一個咬牙切齒的字來:“滾?!?

        溫雪塵用雙臂把自己撐放至輪椅上,神情淡然地準備踐行“滾”的命令。

        然而他剛滾到門口,身后就又響起了九枝燈冷幽的問話聲:“你膽敢背著我做出這樣的事,不怕我會殺了你?”

        溫雪塵側過半張臉來,俊秀的面龐上還隱隱有剛才掌摑的紅痕:“你不會殺我的?!?

        九枝燈只覺指節快要被自己捏斷:“你是何意?”

        “你不清楚嗎?”溫雪塵回首,眼中卻沒有譏嘲之色,像是敘述一個再尋常不過的事實,“……除了我,你還有能說心里話的人嗎?”

        九枝燈幾欲暴起,然而先于怒意浮現的,反倒是密密麻麻的無力感。

        九枝燈捫心自問,十三年間,除了醒尸溫雪塵,他再無信任任何人的能力。

        以至于他現在做出了形同背叛之事,九枝燈卻當真不舍得殺他。

        溫雪塵就這樣把自己轆轆搖出了青竹殿。

        一夜已過,天空已翻出魚肚的澄白,如峨眉雪,如彭蠡煙,清清裊裊,這日出之象頗有雅致之意,然而溫雪塵卻無心欣賞。

        他扶住滾燙的額頭,心緒并不似剛才在殿中那般寧靜。

        ……徐行之身懷世界書,本身就極為危險難測,就算自己下不去手殺他,又何必把他推入蠻荒?孟重光就算修煉至化神期,又能如何,再怎樣也翻不出蠻荒去,自己何必多此一舉,拱手將世界書送進蠻荒里去。

        明明只需要下些毒就能了結一切……

        ——當時把他推入蠻荒時,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魘住了嗎?

        溫雪塵將納在袖中的雙拳握緊。

        即使九枝燈不提,他也會循機進入蠻荒,彌補這個堪稱荒謬的錯誤。

        ……

        浩渺龐大的碎片螢火蟲似的飛攏、聚集,時而成流,時而離散,然而在分分合合之后,每一片殘缺,都找到了能夠填滿它的碎塊。

        ……徐行之睜開了眼來。

        從被洗魂之術侵入身體之前的記憶,統統回到了這具身體之中。

        記憶本無重量,徐行之卻被壓迫得頭皮發麻,眼睫沉重,回復意識后許久,他連眼睛都無法睜開。

        在他自己都未意識到自己醒來時,一雙唇卻先于任何人、任何事物之前發現了這一點。它準確地含吮住了徐行之的唇珠,輕輕一啄,又伏在徐行之耳側,用溫暖又輕柔的話音提示他:“……師兄,你醒了?!?

        作者有話要說:溫雪塵的內心其實也很希望能讓師兄他們走出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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