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清靜君吩咐,徐行之指揮,弟子們又種了幾棵年輕的橡木下去。
九枝燈入主風陵山之后,授意把這幾棵橡木鏟去,又從千里之外搜尋了幾棵與他記憶中形貌相似的松樹,移植到了殿前。
——樹仍在,人卻已是面目全非。
從通天柱到青竹殿,共計七百六十八步,九枝燈穩妥地走完這一程,推開殿門,把一切喧囂隔離在重重門扉之外。
……死寂一片。
不管是有人在殿外喊殺震天,還是有人在殿內哀哀夜泣,門內門外的人都互不相知。
九枝燈坐上殿內主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了盛裝朱砂所用的淺口圓硯,指尖靈力微動,眼前登時是一片高速運轉的物換星移。
待他再睜開眼時,他已離開了青竹殿,身處于一片熱鬧的俗世街道上。
赭石色的暮意降臨了這條街市,然而夜的生活剛剛拉開帷幕。
他身旁是賣澄黃色皂兒糕的攤販,整條街以這一點而起,延伸出了無限的熱鬧與輝煌。燈籠一盞盞亮了起來。地面上淡淡土腥味里摻雜著一股叫人心安的甜味兒。路旁的茶館中煮著釅茶,茶香沿著窗戶徐徐卷出,與滿街的世俗香氣中渾然混為一體。
天似乎是要下雨了,平地卷起了一股潮濕的腥風,小販們敏感地辨認出了這落雨的信號,紛紛支起雨棚。
身著清凈白衫,衣袂飄飛的九枝燈在灰撲撲的街道上行走,顯得格外秀麗突出,然而小販們卻視他如無物,兀自叫賣,招徠客人,彼此說黃段子逗笑,惹得路過的少女怒瞪。
九枝燈直奔一間臨街的青磚瓦房而去。
那瓦房里滿布溫暖的燭火光輝,飛蟲丁丁地撞在透光的明紙之上,留下一片片烏黑的污漬。
當九枝燈穿過栽植著葡萄架的小院、推門跨過木制的門檻時,便把一股風雨的味道帶入了房中。
堂屋里收拾得很是潔凈,一桌三椅,幾亮窗明,正屋中央的墻壁上鑲著“凝輝鐘瑞”四字牌匾,墨汁淋漓,下筆暢快,其意氣之張揚,看得出來是出自于一個囂張得意的青年之手。
正在擺碗筷的男人聞聲回過頭來,笑道:“梧桐,回來了?”
九枝燈淺淺點頭:“嗯?!?
站在門前的已不是白衣颯踏的九枝燈,而是一名頂著溫暖笑顏的少女,一頭云鬟梳得齊齊整整,鵝黃色的衣衫被門外的風吹得翻卷起來,勾勒出初熟的胸脯與纖細的腰肢。
徐三秋笑道:“快去洗一洗手。稍等,你兄長還沒回來?!?
九枝燈聽見自己說:“好?!?
他往前踏了一步,把鬢側的云發朝后攏去,露出淡粉色的耳朵。
轉瞬之間,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青磚小樓、雨棚、燈籠、小攤、茶館盡數消失。
背對著他忙碌的父親、說黃段子的小販、被惹惱的少女、煮茶的小童,都化為一道道幻影,從四面八方飛涌而來,歸于九枝燈一身。
不消片刻,街道變為了一片寸草不生的土地,唯有電光雪亮亮地扯開天空虛假的幕布,露出了真實而又可怖的嘴臉。
九枝燈立在光禿禿的曠野上,業已恢復本相,素衣如雪,但在如此空蕩的地方,他如鶴一般的身姿簡直像是一道美好的幻覺。
一切世俗之聲還殘留在他耳中,陣陣回響,他睜開眼睛,略有茫然地轉動著血紅的雙眼。
他把雙手往前伸去,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將消失的東西。
師兄,快些回來吧。
這里才是你想要的世界啊,也是我想要的世界。
只有我和你兩個人,你擁有的一切都是我,你的床、書桌、房屋,你的朋友、家人、摯愛,都只有我一個。
這還不夠嗎?這難道不是師兄一直以來都想要的嗎?
九枝燈深深吐出一口氣,抓了個空的雙手頹然垂回身側。
登時,無數幻影從他身上分裂而出,燈火再度輝煌,人聲再度鼎沸,塵世的煙火氣將電閃雷鳴的可怖感消去了大半。
九枝燈轉身,緩步來到彌漫著徐行之氣味的房間。
徐行之自十二歲起便與道家結緣,日日焚香灑掃,因而身上有一股好聞至極的沉香木香,這股氣味滲入了他的骨子里,即使換了一具軀體,也依舊清晰不已。
九枝燈往房間一隅看去,仿若看到了幾月前坐在那里的徐行之與自己。
青年左手持筆,揮毫潑墨,而少女緊緊貼靠在他右臂之上,眸里光芒流轉。
青年笑著扯一扯她的發辮:“聞什么?小狗似的?!?
少女溫聲道:“哥哥,我喜歡你身上的味道?!?
青年失笑:“從小便說我身上有什么味道……”他扯起自己肩部的衣服,輕輕嗅動幾下,“我怎么聞不到?!?
少女不再說話,只看著他笑。
青年也樂開了,用黃梨花木所制的右手摸一摸她的頭發。
回到此時。
九枝燈坐上了那張徐行之睡慣了的床,緩緩用指腹撫摸著床頭的清雅雕花。
他喃喃自語:“……師兄,我們明明在這里生活得很好,你為何要寫那樣的東西呢?!?
隨著低語呢喃,他的手指一分分發勁,將那雕花捏出一條條斑駁的細紋來:“為什么還要想起孟重光?……孟重光就那般叫你難以割舍嗎?”
他用力呼吸著,試圖平息在胸腔里翻滾的怒意。
房間外傳來了“父親”的呼喚:“梧桐,出來吃飯啦?!?
須臾過后,那洋溢著鵝黃色暖光的少女出現在了徐行之房間門口,負手淺笑,眉眼彎彎:“……來啦?!?
……沒關系,師兄,小燈把這個世界為你保留著。只要你回來,我什么都不會計較。
我們繼續像以前一樣生活,我做你的妹妹,以后也可以做你的愛人。
師兄,快些回來吧。
蠻荒之中的高塔外圍。
眾弟子在昨日燒盡的灰窩上再次點燃了一堆火,靠此取暖。而溫雪塵卻坐得離他們很遠,獨自一人把玩著那碧玉鈴鐺。
有弟子靠近了他,先是恭敬地一揖,繼而開口道:“溫師兄,來取個火吧。這蠻荒太冷了?!?
溫雪塵漫不經心地隨口應了一聲,鈴鐺仍在他指尖翻轉盤桓,一圈圈旋繞著,發出脆亮的叮當聲。
這弟子并不是單純問他是否需要取暖來的。
他小心翼翼道:“溫師兄,我們還要在這里等待多久?”
“等不及了?”溫雪塵一把將鈴鐺握于掌心。
被一語戳穿心事的弟子回頭望了望其他滿眼期盼地望著他的弟子,心一橫,解釋道:“大家在此地等了二十來日了,都不曾瞧見孟重光他們的蹤影……我想……我們想,是不是先回去比較好?!?
“很好?!睖匮m抬起頭來,眸光如雪,“返回現世后,你去向九枝燈復命?”
那弟子思及此事,臉色微變。
“你去告訴他,你連徐行之的行蹤亦未打探到,便等不及要返回現世?!睖匮m悠然道,“你猜他聽到你這樣回稟,會如何對付你?”
“可是,我們總等在此地也不是辦法?!蹦堑茏又嶂?,“……若是孟重光他們不再回來了呢?”
“那你們想如何?”溫雪塵厭煩這樣不過腦子的提問,“我們是要不管東西南北,任選一條路追過去嗎?你愿意做這樣的無頭蒼蠅,我不愿意。再者說,孟重光選于此處安身,自然是有其道理。附近唯一的威脅封山最近也受到孟重光重創,想必一年半載之內也不會輕易來犯。我們待在這里,最是安全?!?
他微喘兩聲:“況且,蠻荒之中,神眉鬼道、殊形詭狀之物頗多。若是一路去尋,我自是能保命的。但你們的性命安危,我可不能保證?!?
溫雪塵雖然坐在輪椅之上,身處低位,給人的壓力卻極其強大,那弟子被溫雪塵一番話刺得渾身發緊,狼狽告退:“是……是?!?
那弟子白著一張臉,倉促地離開了。
溫雪塵倚靠在輪椅靠背上,摩挲著自己略有些發燒的眉心。
這么一長串話說出來,對他的精神是極大的損耗。
但他仍在輕聲自自語:“……還有,你難道以為我們出得去嗎?”
說著,他淡色的唇嘲諷地往一側挑去。
進來前,九枝燈可沒有告訴他,什么時候會為他打開蠻荒的大門。在那時,溫雪塵便對他將要面對的事情有所預感了。
……九枝燈不過就是想報復他偷竊蠻荒鑰匙、私自把徐行之投入蠻荒的行為而已。
但如果自己不這樣做的話,放任徐行之將那話本繼續寫下去,必然會惹下大禍。
九枝燈明知那后果有多嚴重,卻因為存有婦人之仁,優柔寡斷,那么自己便幫他做個決斷,讓徐行之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掉孟重光。
此舉一箭雙雕,既能了結孟重光這個大麻煩,同時,徐行之返回現世,按他的柔軟心腸,也斷然不會把那話本繼續寫下去。
誰想徐行之就這樣隨孟重光走了。
也不知他是恢復了過往的記憶,還是另有打算。
……徐行之此人從多久以前開始便是這樣,行為思想都難以捉摸,稍不留神就能給人一個意想不到。
若不是情況著實緊急,溫雪塵絕不會把寶押在他的身上。
溫雪塵苦惱地揉捏著鼻梁,只覺身心疲憊,唯有掌心里的碧玉鈴鐺足夠溫暖,浸得他時時發緊的心臟都舒服了許多。
那封山之主的有氣無力的呻吟聲又隱隱從塔內傳來,與蠻荒半昏不明的天色勾兌在一起,調和出一股詭異又蒼涼的味道來。
……虎跳澗中。
雖然孟重光說天天給自己擦身,可徐行之仍覺得久不沐浴,身上不適得很。
周望來探望他時,提及虎跳澗南側有一眼天然的溫泉,她與元如晝一道去試過,水溫滾燙,很是愜意。
她爽利地拍著徐行之:“徐師兄,你快點好起來,我們再去找鑰匙碎片。我已經等不及要出蠻荒了?!?
這樣說著,她的眼中已是熠熠生光:“我想要去看一看現世的街市長什么樣子。干娘總是跟我和干爹形容外頭是什么樣子的,我可想去嘗一嘗凡世的皂兒糕是什么味道了呢?!?
周望笑起來的模樣,和原主記憶中的周弦極其極似。
這樣的笑容,若是被畫像定格下來,就稍嫌平平無奇,然而只要一動起來便是活色生香,叫人忍不住隨她一起笑起來。
“好?!毙煨兄睦镘洺梢黄?,不自覺許下了承諾,“等出去后,徐師兄帶你去吃皂兒糕?!?
他本想繼續說,他家出門右轉,有一家皂兒糕極為正宗,軟糯甜香,但話到嘴邊,也只能生生吞咽下去。
想到他不知在何處的故鄉,他的心沉沉墮了下去。
但不管前景如何,澡還是要洗的。
徐行之草草披了袍子,穿著里衣便晃悠去了周望告知他的溫泉。
誰想他還沒靠近那池子,便遠遠聽到了陸御九的聲音:“我不要擦背!你離我遠一些!”
周北南聲音比陸御九還高:“老子好容易伺候一回人!你有什么不知足的?老實點給我趴著?!?
一通拉扯掙扎聲后,緊接著的是“噗通”一聲水響。
周北南怔了一下,繼而爆發出一陣狂放的哈哈大笑。
曲馳緊張的聲音跟著響起:“小陸,你沒事吧?”
他又扯一扯身旁的人,指著落水聲傳來的地方:“陶閑,他掉到水里了?!?
陶閑哭笑不得:“曲師兄,沒事兒的?!?
“怎么沒事啊?!敝鼙蹦隙自陟F氣蒙蒙的池子邊樂不可支,“他腿短,一猛子扎進茶杯里說不準都能給淹死了?!?
曲馳頓時更緊張了,劃拉著水想去查看陸御九的情況。
聽著這群人的插科打諢,徐行之不自覺便露出了淺笑,往周北南背影方向走了幾步。
陸御九怒不可遏地從水中起身,**地抄起用來淋水的木桶,兜了一桶水,嘩啦一聲朝周北南潑來。
周北南豁然閃身避開。
因此,等到徐行之抬頭時,水已經潑到眼前了。
……他從頭到尾被澆了個透徹。
陸御九手里的水桶砰地一聲掉落在水面,一轉眼就漂走了:“徐……徐師兄……徐……”
周北南回過神來樂得不成:“哈哈哈哈哈。徐行之你不行啊你,躲不開嗎?”
徐行之把濕漉漉的頭發朝后抹去,又簡單拭了拭面頰上的水珠,半分不惱:“痛快!這一鬧不下去洗洗都不行了。有我的地方嗎?”
周北南轟他:“沒有,滾滾滾?!薄?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背后便有腳步聲匆促地傳來。
徐行之眼睛里進了些水,又難以憑借足音辨人,便回過頭瞇起眼睛,想看個分明。
緊隨而至的孟重光見此情狀,眼神頓時一緊。
徐行之渾身上下均被濕透的衣裳裹緊,柔韌的肌肉線條纖毫畢現,手指把濕漉漉的云發往后拂去,露出俊秀飽滿的額頭,羽睫上挑著一顆水珠,似滴非滴。
看清來者是誰后,徐行之挑眉:“你聞著味兒過來的啊?!?
孟重光迅速收拾起狩獵一般的眼神,緩緩走至徐行之身前,用帶著些溫軟鼻音的聲音道:“……我去為師兄送飯,看師兄不在房里,實在擔心得緊,就追了來……”
他帶著點可憐與委屈意味的聲音幾乎是在瞬間催軟了徐行之的心。
他不好意思起來:“抱歉。我來前該跟你說上一聲的?!?
孟重光不再追問,然而他的目光已經在迫不及待地為徐行之扒衣裳了。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徐行之,同時用極輕極柔的語氣問池中的四人道:“你們都洗好了嗎?”
陸御九、周北南的異口同聲里,跟著一個弱弱的陶閑:“……洗好了?!?
曲馳卻異常耿直地:“沒有呀。我們才剛剛來?!?
他趴在池邊,目光純凈地望著朝他不斷使眼色的周北南:“北南,你們這就要要走了嗎?你還沒下來呢?!?
周北南:“……”
徐行之身上裹著濕衣服,已是有些冷了,他一邊把外袍揭下、寬衣解帶,一邊爽朗道:“走什么?一起洗多熱鬧?!?
孟重光:“……”
不等他阻止,徐行之已把衣服脫盡,只留一條褻褲,大片大片緊實的肌肉和長到沒邊的腿配合得相得益彰,招人得很。
徐行之自是不知道這一點的。
他背過身去,尋找放置衣服的地方,卻不想他剛一轉身,池中除曲馳之外的其余三人便紛紛睜大了眼睛。
作者有話要說:這就是九妹為什么被叫做九妹的原因啦~
九妹,九妹,漂亮的妹妹~
m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