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補衣把潮紅的臉埋在被子里,糯糯地說:“騙子?!?
南貍趴在他背上,掐著葉補衣的下巴,讓他直視自己:“以后不騙你了,我好好待你,可好?”
葉補衣不信:“那拉鉤?!?
南貍問:“……拉鉤是什么?”
葉補衣手把手教他,于是,很快,兩人的小手指和小手指勾在了一起,交纏一番后,大拇指又互相交疊,蓋了印章。
葉補衣自己先為這般曖昧的動作紅了臉,想把手抽回來,但南貍卻夾著他的手不放。
南貍問:“再來?”
葉補衣嚇得跳下床就跑,又被南貍不留情面地抱了回去。
……葉補衣在虎跳澗住了下來。
他只負責打掃鬼王南貍的房間,一打掃就是好幾天起不來床。
南貍待他很好,也從他這里知道了許多事情。
葉補衣本是某個大商戶家的庶子,從小身子孱弱,他父親聽信一個游方道士的說辭,認為修道才能保住他的性命,于是父親不遠千里,身攜重金,把葉補衣送進了天下聞名的修仙四門之一,應天川。
可葉補衣在應天川從五歲呆到十七歲,什么像樣的法門都沒學著,身體倒是因為天天打掃衛生而強健了起來。
虎跳澗里的鬼卒都知道鬼王帶回的這個穿著藏藍衣袍和燙金云肩的小道士是干嘛的,穩重一點的,對葉補衣畢恭畢敬,個性跳脫些的,私下里則會叫他王妃。
每次聽到別人這樣叫,葉補衣的臉都是通紅通紅的,撒腿跑掉,竄得飛快。
他偶爾會去看望那位素昧平生的道友,回來時,總會小心翼翼地捧來一束從湖邊摘來的花給南貍:“送給你?!?
南貍接過來:“為什么?”
“因為……”小道士的臉紅了,“因為我覺得放在我們家里很合適?!?
南貍笑笑,不置可否,將他攬入懷中親一口額頭。
于是小道士的臉又紅了,唯唯諾諾地跑開去院中深呼吸。
南貍有時還會帶小道士去那清澈的湖泊里鳧水。
南貍最愛隨手往湖里丟下去些零碎的寶貝,再叫葉補衣跳進水里找。
葉補衣不會游水,但湖水不深,他也都乖乖下去,屏著氣在湖底摸索。
這種無聊的游戲并無什么特別的意義,若一定要講出點理由的話,那就是因為南貍愛看葉補衣為找回他的東西而焦頭爛額的模樣。
每當找到南貍扔下的東西,葉補衣就會驕傲地翹著小尾巴爬上岸,濕漉漉地炫耀:“南貍南貍,你看!”
在此時,南貍就會按住渾身透濕的葉補衣,以天為蓋地為廬,粗暴又野蠻地要他,把他翹起的小尾巴做回去。
冬去春來,寒至暑往,不知不覺間,葉補衣已在虎跳澗中度過了三年光陰。
某一日,他抱著他親手洗好的南貍的衣裳,趁著難得的好天氣走到院中準備晾曬,卻聽到了一對鬼怪的對話。
他們在談中提及了“王妃”。
葉補衣起先以為他們說的是自己,正要害羞地跑開,便聽到其中一個鬼奴慨嘆道:“若是王妃及王妃腹中骨肉還在世……”
另一個應道:“也是,若是他們還在,王也不會這樣自暴自棄,成日同一個男人混在一處?!?
葉補衣渾渾噩噩地抱著濕漉漉的衣服離開了。
他捂著嘴巴,生怕自己泄出一星半點聲息,驚擾了那兩個鬼奴。
南貍之前有過妻小嗎?怎么從沒有聽他說起過呢?
葉補衣將衣服晾在別處后,心思煩亂得很,又不想回去房間,索性開始漫無目的地四處閑逛,聊以安慰。
在路過一間富麗的石頭宮殿時,葉補衣站住了腳步。
南貍曾在床笫之上半開玩笑地對他下過命令,虎跳澗中的任何地方他都可以去,唯有靠東邊的這間石頭宮殿不能進。
當時的葉補衣好奇地問:“我進去了會怎么樣呢?”
南貍笑瞇瞇的:“那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在那種旖旎氛圍下,葉補衣只當他是在玩笑,可現如今他瞧著眼前的宮殿,心尖上竟蹭蹭地竄起涼氣來。
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那座塵封的宮殿。
一個時辰后,他滿臉蒼白地從殿中走出。
殿里滿滿當當,林林總總,都是南貍妻子生前的物件。
她是一個女人,一個腹中能生出孩兒來的女人。
……而他是個男人。
她是與南貍青梅竹馬的女子,是一只鬼。
……而他是一個人。
她很愛笑。透過那占滿一面墻的、繪著她笑顏的壁畫,葉補衣恍然覺得自己能夠聽到她脆生生的笑聲。
……而他那么愛哭。
她的傳記寫明,她是一個在靈力水準上同南貍不相上下的女子。
……而他是一個修了十二年道也沒修出任何門道來的廢物。
葉補衣唯一能與那女子相比的,就是他的眼睛。
兩人的眼睛輪廓驚人地相似,以至于葉補衣在面對那巨大的壁畫時,只覺得仿佛被鏡中的自己注視,渾身寒涼。
回房后,葉補衣愣愣地發呆了許久。
他莫名想到了南貍總帶他去玩兒的那個往湖里丟東西的游戲。
南貍這次丟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葉補衣想要替他找回來。
沒人教那個傻乎乎的小道士該怎么喜歡一個人,于是,他開始學習那個死去的女人的一切。
他學那女子穿被花汁染成靛藍色的衣服。
他為了學針繡把自己一雙手扎得千瘡百孔。
他學著不露齒地微笑,看起來大氣又寬容。
葉補衣的變化如此明顯,南貍不可能看不出來。
但南貍在發現這一點后,卻對葉補衣冷淡起來,不常叫他去自己房中了,也很少像過去那樣,時常來逗弄他。
葉補衣越來越慌,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所以他愈加勤勉地練習針繡,試圖從各種植物里尋找到可以織就柔軟織物的品種。
某日,南貍來看他,才說了兩句話,他就皺起了眉:“你為什么背手?”
葉補衣慌張道:“沒,沒,沒什么?!?
南貍不再由著他的性子,將他的手拉出來一看,臉色登時沉了下來。
葉補衣的手心手背都腫了起來,滿布著有毒植物的蟄傷紅腫,新的疊著舊的,乍一看格外恐怖。
葉補衣慌得不敢看南貍:“我……我……”
少頃,他聽到了南貍含著厭惡的評價:“真惡心?!?
葉補衣以為自己聽錯了,轉過眼來,呆呆地看著南貍。
南貍心情極差地起身:“我走了?!?
南貍走后,葉補衣魂不守舍,摸去了后院,用皂角拼命搓手,妄圖把那些紅腫的痕跡從他的手上生生搓下去。
蠻荒里的皂角是用動物油脂和植物油脂煉就的,粗糙異常,在持續半個時辰的劇烈摩擦下,葉補衣雙手麻癢疼痛得厲害。
他一邊洗手,一邊疼得掉眼淚。
……然而他卻弄巧成拙,把一雙手洗得更紅更腫了。
葉補衣沮喪地回到房間,來回兜轉幾圈,下了好大的決心,才從枕下抽出了他原本打算今日送給南貍的麻紗手帕,飛快往南貍的宮殿跑去。
……他想要講和,他不想讓南貍討厭他。
但是臨近宮殿時,葉補衣卻清晰地聽到從里面傳來的摔砸聲,以及南貍近侍祝東風的安慰聲。
葉補衣一下沒了進去的勇氣,徘徊兩圈便要離開。
可就在他轉過身去時,他清晰地聽到了殿內南貍的聲音:“……你知道嗎?他居然想變成云華?!?
……“云華”是南貍王妃的名字。
葉補衣鬼使神差地貼到門上,側耳細聽。
祝東風說:“鸚鵡學舌,東施效顰,他是不配的?!?
南貍很煩躁:“他和誰學不好?為何要貼著云華學?他難道以為這樣我就會喜歡?他難道是女人嗎?我最厭惡這樣惺惺作態學女人相的男人!”
葉補衣張張口,卻發現自己失了力氣,半絲聲息也發不出來。
……他努力地想要變成南貍真心喜愛的那個人,想要讓南貍高興一點點,但南貍卻為他下了這樣的評語。
真惡心,惡心。
南貍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便聽到里面又傳來南貍氣怒至極的聲音:“說白了,他和云華也只有一雙眼睛像,其余簡直是天壤之別。若他沒有那雙眼睛,任他死在蠻荒哪里我都不會管他!”
南貍當真是氣急了。
在他發現葉補衣開始學習他亡妻的種種行為舉止時,他便知道,葉補衣必然進去了那個自己不允許他進去的宮殿。
南貍最討厭有人悖逆他,更何況這次是對他最為聽計從的葉補衣。
但他不愿承認,在得知這件事時,他非常害怕。
說起來好笑,堂堂鬼王竟然會害怕一個蹩腳的小道士。
可云華就是云華,葉補衣就是葉補衣,他不喜歡葉補衣變成任何一個人,更不愿他變成云華。
在這樣的情緒驅使下,他甚至陰暗地揣測起來,葉補衣是不是想要靠著模仿來要挾自己,暗示他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秘密?
他是不是在等待著自己向他解釋?
他是不是在暗地里笑話自己焦躁異常的樣子?
他是不是以為他對自己當真有那么重要?
南貍極其厭惡這種被威脅的感覺,可在剛才對葉補衣發過脾氣、惡語相向后,他的心情不僅沒有絲毫轉晴,反倒更加惡劣。
……他看上葉補衣,的確是因為那雙眼睛。
但是誰會因為一雙相似的眼睛就跟人形影不離地過上三年?
南貍吞下一杯苦酒后,把銀質的酒杯狠狠往地上一摔。
他滿心被煩惱填滿,甚至沒有留意到有一個靈力不足的小道士在門口站了很久。
還是祝東風注意到了虛掩門縫中那一道單薄又矮小的身影。
他驚疑道:“……王妃?”
南貍霍然抬頭。
門口的小道士倒退兩步,轉身便跑。
來不及想他剛才聽到了多少,南貍臉色大變,振袖一揮,力量一時沒能控制住,葉補衣猝不及防被這袖風掃倒,重重跌在地上,當即便是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南貍站起身來,手里的酒杯竟然沒能握住,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
他甚至有些驚慌失措地低語:“……葉補衣?”
南貍很愛騙葉補衣。
他有的時候故意使壞,騙葉補衣說他往湖里丟了東西,但實際上那東西就捏在他的掌心,看著葉補衣撅著小屁股盡心盡力地為自己忙碌,他就覺得很有趣。
葉補衣也抱怨過南貍騙他,抱怨過很多次,每次都像是蒙受了天大委屈似的,哭唧唧地瞪著他。
然而這次,葉補衣的語調里沒有一絲一毫的傷心和委屈。
或者是因為,這次他的確是認真地在說這句話了。
“……南貍,你真的是個騙子?!比~補衣抹了抹唇角,從地上緩緩爬起,喃喃道,“……你這些年都在騙我?!?
作者有話要說:霸道大王愛上呆萌小道士的杯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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