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春雨染綠門前池水,滿塘漂的都是昨夜被雨打落的花木。
陸曈背著醫(yī)箱出了門。
昨日崔岷吩咐她今日登門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府上,同曹槐一起施診,臨出門前,林丹青追出門來,又細細囑咐了好幾遍,直到常進在后頭催促,適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待走到巷子門口,沒見著曹槐影子,反倒是他身邊的小藥童在柱子下等候,見了陸曈便解釋道:"陸醫(yī)官,我家少爺臨時有事耽誤,需晚點到金府,托我與您說一聲,讓您先去,他隨后就來。"
早不有事晚不有事,偏偏臨到頭了有事,曹槐分明就是故意的。
陸曈沒說什么,背著醫(yī)箱自己走了。
小藥童立在柱子下,看著陸曈背影,眼里閃過一絲同情。
眾所周知,金侍郎金顯榮可不是好相與之人,這般年輕美麗的女醫(yī)官,獨自登門無異羊入虎口。都說姑娘家臉皮薄,被嘴上調戲幾句,可別一激動之下投了湖才好。
造孽啊。
……
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府上,今日分外安靜。
點翠琉璃床屏上,繪著一大幅美人調香圖。屋子里點著百合香馥郁幽香,泛著股熏人甜膩,窗下書案前,靠椅子坐著個人。
這人面龐泛黑,發(fā)絲枯黃,一只酒槽鼻,兩個刺猬眼,還是個斷眉,穿件簇新的元色長袍,更襯得微駝的脊背隆起更加明顯。
此刻,這人正手捧一方蓮紋青花碗,里頭烏漆麻黑不知道盛的是什么,正要往嘴里送。
下人站在門口,道:"老爺,如姨娘和文姨娘來了,就在院子外等著。"
"砰"的一聲。
斷眉的擱下碗,語氣是十足的煩躁:"就說我睡著還沒醒,不見!"
小廝不敢搭腔,諾諾去了。
屋子里又恢復了安靜。
男人望著面前的青花碗,臉色很是難看。
這男子是戶部左曹侍郎金顯榮。
金顯榮今年三十五,正值壯年,于仕途上有幾分真本事,運氣也不錯,若說除去長得寒磣了些,也實屬年輕有為的人世贏家。
然而大約人越沒什么越想什么,金顯榮自己容貌不濟,卻極貪圖美色,府中納了八房小妾,個個如花似玉,與他站在一起,猶如話本中的"嬌鶯棲老樹,頑石伴奇花",實在慘不忍睹。
他也甚是狡猾,納妾全納些生得貌美、卻又家中貧寒難以維持溫飽的女子,這些年來府中竟也沒鬧出什么差錯。
只是丑男配美人,或許連老天都看不下去。前些日子,金顯榮便得了腎囊癰。此病雖不會危及性命,但對男子來說卻苦不堪,尤其是對愛色如命的金顯榮來說,可不就是要了他的命
他已經近兩月都沒與府中小妾們親近了,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譬如此刻,兩位姨娘都來到他院子門口,他卻只能含恨將對方打發(fā)回去。
造孽??!
才想著,方才出去傳話的小廝又折返回來:"老爺……"
"又怎么了"
"……醫(yī)官院的醫(yī)官來了。"
見金顯榮滿臉不悅,小廝又補上一句:"今日換了位新醫(yī)官。"
聞,金顯榮冷笑:"什么新醫(yī)官,庸醫(yī)罷了!"
他自得了這個腎囊癰,醫(yī)官院便給他指了好幾個醫(yī)官來看,那些醫(yī)官領著俸銀,瞧著倒是一個比一個正經有本事,只是這么久日子過去,登門的醫(yī)官換了一個又一個,他這病沒有半絲起色,甚至還有越來越嚴重的趨勢。
這幫庸醫(yī)!
金顯榮心中惱怒,語氣越發(fā)不善:"讓他滾進來!"
這段日子來與他行診的是個叫曹槐的新進醫(yī)官,一個新來的年輕后生,年輕人懂什么藥理,果不其然沒什么效果。金顯榮憋了幾十日,早就想發(fā)火了,崔岷如此糊弄人,今日既然對方自己撞上來,他打算狠狠斥罵一番此人,好消自己心頭之怒。
門被人推開,有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你這庸……"
他話沒說完,抬起頭一剎那,剩下的話便哽在喉間——
進來的是個女子。
還是個年輕女子。
瞧上去比那個曹槐后生還要小些,約莫十七八歲。穿件醫(yī)官使一同穿的水藍色圓領繡蘭花長袍,腰間那條腰帶也做成蘭花模樣,屋中大半屏風映著她的臉,那屏風上畫著的嬌艷美人一剎成了吵鬧的陪襯,把這姑娘襯出一種幽冷的動人。
金顯榮看得兩眼發(fā)直。
他已兩月多不曾親近美人,為了打發(fā)那些姬妾,干脆見也不見他們,本就渴心已久,突然見著這么個天仙似的人,一時將自己的病都忘了,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這位是……"
小廝忙道:"這位就是醫(yī)官院新來的陸曈陸醫(yī)官。"
"陸醫(yī)官……"金顯榮腆著臉笑了,他一笑,兩道斷掉的眉毛一抖一抖的,像是后半截也要從臉上飛下來。
小廝偷偷退了出去,臨走時還貼心將門帶上。陸曈把醫(yī)箱放到桌上,一轉身,對上的就是金顯榮那張笑瞇瞇的臉。
頓了頓,她道:"煩請金大人坐下來,下官為您診脈。"
美人發(fā)話,自然要給面子。金顯榮道:"好好好。"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三兩下撩開袖子,把手往陸曈身前一探:"陸醫(yī)官,請吧。"
陸曈找來墊布,墊在金顯榮手下,這才指尖搭脈,開始為金顯榮看診。
金顯榮把椅子往陸曈身前湊了湊,兩人距離便很近。
湊得近了,便能看得更加清楚,女醫(yī)官生得著實標致,眉眼盈盈似江南美人,卻又比江南美人多了一份疏冷,像長在深山野谷里一株花兒似的,撓得人心癢癢。
翰林醫(yī)官院這回是怎么挑人的,竟能挑到這么個妙人兒,瞧著比他后院中那些姬妾更多了一份風味,雖然他病還未好,但這么個妙人兒放在院子里,縱然暫時吃不著,看著也賞心悅目呀!
要把她收到自己院中來才行!
一剎間,金顯榮下定決心。
他自認對如何拿捏女人早已爐火純青,便趁陸曈把脈的功夫,另一只手順勢上前,摸上那只為他把脈的玉手,一面脈脈道:"陸醫(yī)官是新來的,看著這樣年輕,不知芳齡幾何"
他以為這位女醫(yī)官會露出羞惱的神情,慍怒地收回手——畢竟從前都是這么回事,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面前的女子動也沒動,任他摸著,連神色也不曾起過一絲波瀾。
她甚至沒搭理他。
金顯榮愣了愣。
年輕女子慣來臉皮薄,況且能進翰林醫(yī)官院的醫(yī)官,多少也有些傲氣在身上。可她的神情如常,仿佛落在自己手背上的不是陌生男人的手,而是門前食店看門的那條狗的爪子——只有被狗摸了一把,才會如此無動于衷。
呸!他怎么能說自己是狗
金顯榮心中唾罵幾句,但因對方的冷漠,致使他興味敗了幾分,沒有從前一般興奮,反倒覺出幾分索然無味來。
正想著,對方收回把脈的手,于是那只冰涼纖細的小手綢緞般的從手下流走,金顯榮抬眼,就見對方走到桌前,打開桌上放著的醫(yī)箱。
看著那窈窕的背影,金顯榮方才淡下去的興味忽地又上來幾分,他故意把手放在鼻尖下,仿佛輕嗅美人指尖余香,輕佻開口:"陸醫(yī)官,你也知道我得的什么病,在你先前的那位醫(yī)官,每日要給我上藥,你今日,要不要給我上藥啊"
說完,故意下流地指了指自己腰間往下。
要上藥,可不就得脫了褲子么
哪個未出閣的女子聽了這話能鎮(zhèn)定
這位女醫(yī)官看起來冷靜高傲,使得他可憐的男子自尊難以發(fā)揮,金顯榮想,應當是剛剛摸摸小手的動作太含蓄了,他應當更直接些,才能瞧見這位冷漠女醫(yī)官花容失色的模樣。
然而他失望了。
女醫(yī)官聞,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下去,她的目光仍如方才一般平靜,如雪山寒潭,沁人的冷,不知是不是金顯榮的錯覺,她看他的那處,像在看一具死尸身上的器物,或是一塊死豬肉,沒有半點感情。
甚至有點瘆得慌。
他有些不安,聽得對方問:"金大人這病多久了"
"腎囊癰從發(fā)病至今快兩月了。"金顯榮答道。
"不是腎囊癰。"
女醫(yī)官語氣冷淡平靜,說出的話卻如晴天霹靂,砸得他一個措手不及。
"我是問大人,不舉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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